番外一:《再世相逢》
民國十三年,京城。
三月的春柳剛抽出青嫩的芽,大街小巷都在傳著一個消息,天水班的鬱大先生要登台了。
“這都有一段日子沒唱了吧?你還彆說還真怪想的,那身段兒那小嗓,真真兒勾得人茶飯不思。”
“彆說身段兒嗓子了,就是那張臉,嘿,比女人都漂亮。”男人說著,見左側靠窗的陸潮也不搭腔,就那麼盯著樓下賣糖包果脯泥娃娃的攤位出神。
“你想什麼呢?半天了也沒見你吭一聲。”男人說著,和對麵的青年交換個眼神。
“你可彆招他不痛快,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小心一會兒犯性子把你從樓上踹下去。”
茶樓裡人聲鼎沸,杯盤碗盞碰撞,笑談怒罵。
唱小曲的女嗓淒淒哀哀,夾雜著樓底下說書叫賣的,在三月的暖日春光裡熏得人昏昏欲睡。
如今的京城,動蕩中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和平。
有錢的覺得自己根基穩重,沒錢的沒處可去,隻剩這些個堪堪長成卻還沒著手家業的紈絝們,整日的招貓逗狗,玩樂消遣。
陸潮就是這幫子招貓逗狗的頭兒,論紈絝數第一,講玩樂,他說第二沒人敢往他跟前站,就一條,不愛聽戲。
他瞧著戲子就煩,對那台上唱風月演情愛,娘們唧唧的男人沒半點兒好感。
陸潮收回視線,瞥了對麵的程惠一眼,懶洋洋罵道:“去你祖宗的。”
程惠也不惱,往盤子裡丟了兩個飽滿的花生殼,“我托人弄來幾張天水班的戲票,晚上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我去,我可告訴你,鬱蘭橈的戲票可不好弄啊。”程惠比了兩根手指頭:“花了我這個數呢,還是看在我老子的麵子上求來的,彆人想要還沒那門道兒呢。”
陸潮神思倦懶,蹺著二郎腿蔑笑:“戲子而已,給他多大的名頭也就是個扮女人的男人,能有多好。”
“你還真彆瞧不上他,我可跟你說啊,這京城提誰都有不認得的,你這會兒朝底下喊一嗓子鬱蘭橈,我包管三歲的小娃都能給你數道數道。”
“可說呢,為了聽他唱一出戲傾家蕩產的都有。”
陸潮輕“嘖”了聲:“禍國殃民。”
“你這是偏見,他十四歲出科,一場就紅透京城,那叫一個絕豔,連……”
程惠比了個手勢,又說:“去捧了多少次場、砸了多少錢,想請他回家給老爺子唱一場堂會熱鬨熱鬨,愣是請了三回,最後拿槍抵著腦門也沒去,人清高著呢。”
陸潮眼尾笑意一勾,“故作清高。”
“怎麼是故作清高呢,人是真有傲骨,那一身冷勁兒跟雪壓的竹子似的,我還聽說孤山上那個大當家的,帶了幾十個小弟把天水班圍得水泄不通,讓他給自己唱一場,你猜怎麼著?”
程惠說著,故作神秘朝陸潮一眨眼:“猜猜。”
陸潮抬
眸望他一眼。
程惠神秘兮兮說:“他愣是不肯唱,就是擰著手威脅把他廢了也沒開那個嗓,你瞧瞧這勁兒,這風骨,能是你以為的那種下九流嗎?”
陸潮反倒來了點興趣,不唱是吧?不怕死不折腰是把?
他倒要瞧瞧這人能有多硬的骨頭。
“怎麼樣,晚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行,去。”
程惠愣了愣,好半晌才回過神:“真去啊?那咱們可說好了,不愛聽你扭頭就走,可彆砸場子啊。”
“不砸。”陸潮掃他一眼,“唱得不好我把他班子拆了。”
半月前就登報宣傳的《霸王彆姬》,整個京城炒得沸沸揚揚。
到了演出當天,戲園子外頭掛滿了嶄新的紅燈籠,到處都裝點得活像大婚。
老板親自在門口迎客,以表對鬱蘭橈這個名動京城的紅角兒的重視。
“喲,陸公子真是少見啊,您也來聽戲?”
陸潮往劇目牌看了一眼,“怎麼?怕我給不起茶水還是賞不起角兒?”
“這是哪兒的話,您上座。”
陸潮名聲在外,整個京城的紈絝加一塊兒都沒他一個人出格,真要是得罪他,死活還好說,關鍵是他手段又多又惡心人,包管讓人求死不能。
陸潮瞥了眼整齊擺放的大花籃,“嘖”了聲邁步上樓去了。
老板立刻招來小廝低聲耳語:“找人注意著,陸潮討厭唱戲的,一旦有什麼事兒立刻報我,快去。”
華燈初上,陸潮坐在二樓視野最好的位置,往下掃了眼。
入場門緊閉,他輕嗤了聲,倒了半杯酒。
不知哪兒來的一聲清脆鳴鑼險些嚇了他一跳,循著視線一望,飾演霸王的演員一通武戲鏗鏘,熱鬨又無趣。
陸潮正想說話,忽然瞧見那彩繡簾子掀起一角,一隻白潤修長的手先伸出來。
胡琴咿呀咿呀地扯,扯出一道被包裹在明黃披風中的嬌嬈身影,一頭珠翠彩絹,蘭指挽出柔媚漂亮的尖翹。
“自從我……”
他一開嗓,鋪天蓋地的喝彩叫好聲差點兒把戲園子頂給掀了,金子銀子銀元子不要命似的往戲台子上丟。
“真不愧是鬱大先生,一開口我都酥了,彆說是花點兒錢,就真是傾家蕩產也值了。”
“你聽說沒有,他最近跟做藥材的嚴先生走得很近,保不齊……”那人留了個曖昧的尾音,陸潮偏眼掃過。
“那嚴世德都五十多了,家裡頭有七八房姨太太,鬱蘭橈那可是槍抵腦門都不唱的主兒,能答應嗎?”
三個男人有來有往地絮叨,話題逐漸走樣。
陸潮收回視線,撚著酒杯看向台下嗓音嬌糯的鬱蘭橈,似乎隔著空氣被那個流轉的眼波勾了一下。
披風褪去,露出纖細柔軟的腰身來,配著行步背身旋腰,從骨子往外散發媚勁兒。
叫好聲此起彼伏,鬱蘭橈好似沒有聽見,專注唱著嫋娜幽怨的台詞,演癡心
嬌弱卻剛烈無雙的虞姬。
陸潮心讓酒燒得癢癢的,他又倒了一杯,喝下去連嗓子也有點兒發癢,視線不知不覺又飄往台下。
“怎麼樣?”程惠問。
陸潮丟開酒杯,淡淡道:“難聽。”
程惠覺得他不會欣賞,拍著手大叫了兩聲好,再回過神來時陸潮已經不見了。
一出戲唱了接近一個時辰,虞姬舞劍對體力身段有極高要求,尤其手腕上的功力要軟要流暢,卻又得有力道。
鬱蘭橈回到後台,看都沒看那些獻媚討好的捧場花籃,無非都是請他唱戲或者覬覦貪圖的無恥之流。
他喜靜,戲園老板特地單獨安排一個房間讓他使用。
鬱蘭橈一支支拆掉頭麵首飾,脫掉戲服露出裡頭雪白的單衣。
“誰?”他警覺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
那人勾著漆黑的眼尾望向自己,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審視。
視線從上到下描摹一遍,帶著極度的張狂與不尊重。
鬱蘭橈扯過自己的長衫一遮,厲聲問:“你是何人!”
“來聽你唱戲的客人。”
陸潮聽他唱戲心裡酸脹冒火,極度的不舒服,本是出來溜達清醒一會,但繞著繞著不知怎麼就到了這個房間。
他剛到不久就聽見鬱蘭橈的聲音,不知怎的,下意識躲在了屏風後。
他看著那隻修長白潤嫩生生的手一一取下首飾、卸妝,脫掉戲服。
一身豔麗褪去,換上一張清冷到極致的臉。
程惠倒沒誇大,確實漂亮。
陸潮往他走了兩步,看到他眼尾還有一小片沒擦拭乾淨的胭脂,鬼使神差用手一蹭,“你知道做古董生意的陸家嗎?”
鬱蘭橈眉尖微微一動。
“你開個價,隻要這世界上有的就沒有我找不到的,說,多少錢給我唱一出。”陸潮低頭看他,見他眼尾微微閃了下,忍不住勾起笑。
什麼清高什麼傲骨,錢不夠多罷了。
鬱蘭橈看著他,嗓音冷淡:“文思。”
陸潮一回頭,瞧見一個跛著腳的小少年進來,畢恭畢敬叫了聲:“先生。”
鬱蘭橈轉過身,“把他給我扔出去。”
陸潮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小少年有那麼大力氣。
他翻來覆去琢磨了三天,連程惠來叫他出去玩都懶得搭理。
府裡人紛紛以為他中邪了,陸潮也覺得自己中邪了。
他滿腦子都是鬱蘭橈那張冷漠的臉,吃飯也想,睡覺也想,乾什麼都想。
他在府裡又足足躺了小半個月,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人指定會下蠱。
“少爺您又去哪兒啊?老爺剛說您這幾天老實點兒了您怎麼又往外跑。”
陸潮往身後一擺手,“問起來就說我到鋪子裡了。”
“這謊話您自己信嗎?少爺!”
陸潮隨便抓了個人問了天水班的方向,宅子不算太
大但修整得還算彆致,大門緊閉牆頭結實,隱約能聽見幾聲咿咿呀呀學戲的小嗓音。
陸潮打量了兩眼,咬著根狗尾巴草利落翻過牆頭,看到一院子的小孩兒和老頭,以及,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冷美人。
陸潮蹲著看了一會,聽他時不時指教兩句,嗓音跟冰塊兒似的沒有半點兒波動。
沒半點人味兒,陸潮想。
他在牆頭蹲夠了,主要是腳也有點麻,於是吹了聲口哨提醒:“鬱蘭橈。”
“腿不夠直,明天多練半個時辰……”鬱蘭橈話音一頓,望向牆頭,麵無表情地一瞥眼,文思立刻明白了。
陸潮望著手持掃帚一臉凶相朝他走來的少年,當場道:“鬱蘭橈,你敢打本少爺,信不信我讓你……!!!”
鬱蘭橈聽見牆外一聲哀嚎,眼皮都沒掀,“繼續練。”
陸潮摔得頭昏眼花,惡狠狠望著路過的行人:“笑什麼笑,再笑眼珠子給你們挖下來!”
陸潮淡定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無比瀟灑地離開了天水班。
——鬱蘭橈,老子不把你弄到手打一頓一雪前恥,老子跟你姓。
從那天開始,京城就傳著一件怪事,陸家那個矜貴的紈絝少爺,好像看上這京城最紅的角兒了。
“沒聽說他有這斷袖癖呀,這不會是什麼謠言吧?”
“哎呀真的真的,前兒還有人瞧見那陸少爺往天水班裡換著花樣送東西呢,一會送金子一會送古玩玉器,什麼稀奇古怪價值連城的都往裡送。”
“哎唷,真是一腔熱血,那鬱蘭橈怎麼說?”
“嗨,還能怎麼說,全丟出來了。”
男人嗑著瓜子往天水班大門瞧,指頭一點,“你瞧,這估摸著又是碰釘子了。”
“謔,好大一個極品珊瑚,這得賣多少銀子啊,鬱蘭橈連這個都看不上。”
小廝捧著一盆巨大的鮮紅珊瑚盆景回去,苦著臉跟陸潮報告:“少爺,這都一個多月了,鬱大先生他是一樣也不肯收啊。”
“不收換一個。”陸潮靠著窗邊,嘴裡咬著根畫筆,隨手一點:“把那個汝窯瓶送去。”
“這個可不行啊,這個是咱們鎮店之寶。”小廝放好珊瑚,小聲說:“鬱大先生說了,您……您要是再送這些東西去,他就……”
“他就怎麼?”陸潮把筆一扔,看也沒看牆上的畫轉身坐在窗沿上,雙眸明亮地看小廝:“他說什麼了?”
“少爺您先下來,坐那兒看著怪嚇人的。”
陸潮跳下來,隨手倒了杯茶喝了,“趕緊說。”
小廝咽了咽唾沫,小聲說:“他說他就當場砸碎。”
“砸唄,喜歡砸就讓他砸。”
陸潮捋了把頭發,隨手一理自己的襯衫領子,出門之前往鏡子一照,“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去會會他。”
小廝苦著臉歎氣,連忙跟上。
“人已經攆走了?”鬱蘭橈淡淡問。
文思沉默寡言,回
答也隻有一個字,“嗯。”
“以後他再讓人送那些東西來,就把那些東西全砸爛了,送到他爹跟前去,讓他好好教教自己的兒子。”
鬱蘭橈在修剪一盆水仙,快開敗了,潔白的球根如同白玉。
“師父!他他他……”外頭進來個小弟子,慌慌張張指著大門。
鬱蘭橈瞥了一眼,小弟子被那個冷颼颼的眼神看得直打怵,小心翼翼地指著門外:“陸少爺來了。”
鬱蘭橈放下剪刀,“文思。”
文思立即會意,“是。”
“乾嘛呢?”陸潮已經進來了,掃過文思將視線落在了鬱蘭橈臉上,大喇喇走進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嘖,這什麼爛茶葉。”
“放下。”
陸潮聽他語氣冰冷,蹺著二郎腿問他:“我送你東西為什麼不收?你是不是不識貨啊?那東西夠買你十個天水班你懂麼?”
“文思,把杯子砸爛了。”
文思立即拿走杯子,陸潮怪異反問:“就不要了?”
“嫌臟。”
“你這是說我臟呢?”陸潮一下子笑了,當即起身掐住鬱蘭橈的下巴狠狠拽起來又將他抵在桌上,“老子還沒嫌你臟呢,你一個戲子……”
陸潮話音驟停,看向抵著他脖子的剪刀,頭皮麻了一瞬。
鬱蘭橈握著剪刀,淡淡命令,“放開。”
陸潮生性頑劣性子又野,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哪兒能被人這麼命令,當即嗤笑一聲低頭吻住那張蒼白的唇。
脖子一疼,溫熱的液體瞬間沾濕衣領。
“你他媽來真的?”陸潮捂著脖子,氣急攻心根本感覺不到疼,惡狠狠望著眸色淡然的鬱蘭橈:“你沒讓人親過?”
“文思,把他扔出去。”
鬱蘭橈慢條斯理擦拭手指上的血跡,連眼皮都沒有波動。
陸潮傷得不算太重,但在脖子上有些明顯,他懶得出門讓人欣賞,索性在家裡躺了三天。
一想到鬱蘭橈給他那一剪刀,還是覺得氣不過。
“你過來。”陸潮招了小廝,想了想還是說:“算了我自己去。”
陸潮繞了大半個京城,終於找到一個培育水仙的地方,但三月已經過了花期,隻剩一盆還在盛放。
他捧著個瓷盆,在無數審視的眼神中穿越半個城回來。
天水班不對他開放,他倒是能翻牆,但花盆不會翻牆。
他想了想,把那大蒜頭似的球根往懷裡一塞,翻牆。
陸潮跳下牆頭的一瞬間眼暈了暈,無比懷疑是失血過多的後遺症。
小弟子們不像文思那樣凶,小心翼翼地看他大搖大擺往屋裡走。
“鬱蘭橈。”陸潮從懷裡掏出那三個大頭蒜,花瓣全讓他這一通操作揉爛了,隻剩幾個蔫頭巴腦折斷了的“韭菜葉”。
他有些尷尬,隨手把東西往門後一扔。
鬱蘭橈正好下來,望他一眼:“你在做什麼
?”
陸潮在伸手撣撣水,裝作無事發生:“沒什麼啊,你割我一刀,我來找你討債,我差點兒死了你知道不?我現在失血過多頭暈眼花記憶力下降走路都打飄,你說怎麼辦吧。”
鬱蘭橈:“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好什麼好,我這是死撐。”陸潮坐在椅子上,看他剛寫的一幅字,還沒拿起來就被人抽走,“哎你小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