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2 / 2)

說罷,光溜溜的小腦袋領著明辭越真的走了。

紀箏一個人,提著燈籠,坐在樹下,仰頭看著漫天,像是落不下的紅色雪,又似升不起的炮竹葉。

他呆滯半晌,不知心中在想什麼,飛速回頭,瞄了眼樹乾後麵,又抬頭看了看紅紙,又回頭看了看樹後。確定兩人都已走遠後,他直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把手在皇袍兩側蹭乾淨了,終於抬起頭,長久地凝視著那棵樹,神情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低頭,躬下了身子。

佛祖眼中沒有分彆,沒有禁忌。

明辭越回來了,他試著活動了活動肩膀,幾處箭傷確實隻擦破了皮肉,沒有大礙,倒是前些日子脫臼過的右肩,本就在戰場上積攢下了舊傷,再經了方才冷水一激,有些不適,使不上力。

他輕吸一口涼氣,重新披上了厚重護甲,沒有出聲。

天子還抱膝坐在遠處,提溜著個小燈籠,仰頭望著紅紙條,神情放空。

明辭越快步走過去,臨近了又放輕了腳步,“讓聖上久等了。”

“沒有。”小天子站起了身,目光從樹梢上轉移到他身上。

“聖上對這個好似有興趣,信這個嗎?臣倒是之前無意聽幾個小宮人提過……”

明辭越本就是隨口一提,沒想到換來的是天子那樣劇烈的反應。少年站在原地身子猛地一晃,僵硬了,猛地昂起首,抻直了脖子,臉蛋凍得通紅,“朕才沒興趣,不信這些個……”聲音越說越小。

【“一願大燕離了朕,在皇叔的支持下,再臨盛世,邊境太平,蒼生萬安。”

“二願所有主角各司其職,按部就班走,平安喜樂,百歲無憂,讓朕能夠在鄭越府有個好歸宿。”

“三願朕與皇叔……”】

措不及防,明辭越被那心聲打了個正著,那聲音也小小的,反反複複自己念叨著,清稚極了,卻是他從未聽過的嚴肅正經。

明辭越猛地撇開了視線,仿佛被灼燙到了心尖,火辣辣的燒的疼,他下意識道:“彆說了!”

說出來就不靈了……

紀箏被嚇了一大跳,心裡重複許願的碎碎念也被打斷了。

自己說了什麼?

他回過神想了想方才說的話,“皇叔是不是信仰這個……早跟朕說,朕也不會冒犯你……”

紀箏還想說些什麼,從一旁小徑上下來了兩個人影,前麵一個著一身金絲線的正襟袈裟,被後麵那個著一身朝廷官服的人緊緊糾纏住,兩人的腳步都快絆在了一起,聲音聽起來高高低低爭辯不清。

“這是真的,真的大師信我,大師求您去宮中作主,跟聖上說幾句吧,我人微言輕,您去說,他們一定肯信……太皇太後已經,已經……這樣下去恐怕整個大燕都要被那……”

“阿彌陀佛。”聲音已經有些急促而微微上揚了,“一切有定數,非貧僧能夠左右的。”

僧人抬眼,紀箏抬眼,視線猛地撞到一起。

僧人:“!”

紀箏:“?”

是玄遷,那冷淡極了的千層凍土臉上竟然被撬動了一絲裂縫,眉宇微微蹙起,透露出此人隱忍克製到極點的不耐煩。

紀箏想笑又不敢太過分,他心中始終對玄遷有心理陰影,卻從未想過有人能夠煩到玄遷。

誰料下一刻,玄遷搖手一指,“施主,佛祖感您一片赤誠之心,已經替您將聖上請來了,不如自己去向上稟告,聖上仁德一定會聽的。”

紀箏:禿驢。

那官員看見他先是一怔,繼而感恩戴德,一臉激動地小跑過來,跑近了,步子卻越來越慢,猶猶豫豫,目光直往他身後瞥。

紀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確信此官員他是眼熟的,整個大燕的低中層官員他見過的屈指可數,能叫得上職稱姓名的更是沒有。

這官員有話跟他說,然卻一直偷偷抬眼瞥明辭越,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

明辭越微微躬身,想要請辭避險,卻被紀箏伸手攔住去路。

他裝糊塗:“這裡無外人,但說無妨。”

那官員即刻跪下,連連高呼聖上萬安,聖上恕罪,“臣是司天監的一監正,專職觀察天象,數月前便觀到紫微帝星現於東南,被一災星擾亂運勢,窺探其裡。此星不僅會擾亂帝星神思,令其性情大變,溫良儘失,誘發其長期被疾病夢魘所擾,甚至……”

“甚至還會影響國運,此前西四州正值災年,牲畜凍死,就恰逢西漠來犯,拿進獻的畜羊為要挾,此後又有北大營士兵突發動亂,旱災加重,北邊郡縣饑饉漸臻,還有……還有水閘被扳動,擾亂地脈,乃至太皇太後遇刺一事,天災荒年,災星謀逆,天下動蕩!”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顫抖得厲害。

紀箏聽著太陽穴筋脈圖圖直跳。

但他沒有說話,因為明辭越也隻是靜靜地聽著。

隻有那小沙彌沒由頭地問了句該如何解決。

談及解決辦法,顧監正的聲音就幾乎弱不可聞了,“這……帝星是心甘情願落入災星的陷阱,兩相糾纏而生,除非帝星願意主動割舍遠離,驅使災星回到原來的軌道上,降落西北,否則災難將繼續蔓延,臣早就跟璟親王說過了,讓王爺儘早……”

顧監正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明辭越。

紀箏突然就想起了,明辭越不是沒與他說過,草場那夜,明辭越分明問過他,“要拿這顆災星怎麼辦。”

怎麼辦?他當時回了句封建迷信,他祈禱著現在的自己也有怒罵一聲封建迷信的底氣。

可那些症狀,“性情大變,溫良儘失,被疾病夢魘所擾……”

顧監正突然轉了一個方向,朝準紀箏身後,猛地將頭往地上一撞,幾乎拿出了以死明誌的氣勢,“懇請璟王放過聖上,放過大燕吧。”

“監正起來說吧。”明辭越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如水,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顧監正卻猶如避蛇蠍一般,跪著連連往後退了幾步,整個蜷縮起來的背部都在微微顫抖。

“往後您的名字會冠以皇姓,載入列傳宗譜,您的牌位將奉入高堂,建下祠廟。但求您,放過這大燕皇族唯一血脈!”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一頭磕在地上,寂靜的樹林中層層回響,鳥雀驚飛,半晌再無其它動靜,竟有了在空曠大殿眾人齊呼層層疊起的陣勢。

紀箏大腦充血,耳畔好似幻覺一般,嗡鳴不斷,他麵對的仿佛不是區區一個監正,而是朝堂之上如雲海般翻湧跪下的文武百官。

“懇請璟王放過聖上。”

紀箏沒敢回頭看明辭越的反應,他大腦一片空白,雙拳攥緊了又鬆開,又攥緊,“璟王不是災星。”

他的聲音細如蚊呐,連耳畔的幻聽都蓋不過。

“璟王不是災星,朕不是帝星,不是。”

他又揚高聲音,重複道。

明辭越才是性情大變,溫良儘失,被他乾擾,窺探,乃至偏移軌跡,打亂國運的那一個。

他才是卑劣的入侵者,偷窺者,劫掠者。

或許在那些不為人知的夜晚,明辭越也曾因疾病夢魘而困惱焦躁。

耳畔那些人應該喊的分明是“懇請聖上放過璟王,放過大燕。”

“聖上,聖上?”明辭越的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傳來,有人捂住他的耳朵,俯下身來與他對視,“聖上不是災星,也彆聽他說,臣不會放過聖上的。”

紀箏眼膜充血,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昏花,什麼都看不清,他撐著額,嘶啞著聲音,“皇叔怎麼就不問問朕要不要放過你,放過大燕。”

明辭越的動作僵住了,連帶著那抹溫和平靜都被凝固在臉上。

紀箏有些喘不過來氣,伸手撥開了明辭越,皇叔好似無力反抗,步下有些踉蹌。

他大口地深呼吸,空氣中有絲乾燥嗆人的味道彌散開來,因為不同於明辭越身上清淡的冷木味,他一下子就辨認了出來。

“什麼味道?”風往南刮,他便逆著風往北走。

顧監正連忙過來緊抱他腿,“聖上萬不能去,仔細奸人設計啊。”

紀箏將他一腳蹬開,一言不發地甩開上來握他手的明辭越,抱他臂的小和尚,在坑窪起伏的林地裡快步走,緊接著跑了起來,跌跌撞撞,越過那片樹林,跑上一片空曠高地,在燈火通明的佛廟背麵,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麵向山穀的山腰平地,一大片奢華雄偉的木製建築框架顯露出來。

猶如一隻被蟲蛇蛀空掏空血肉的巨龍,可怖,醜陋,龐大的骨架轟然而墜。

玉成山莊。

誰能料到曆時四載的皇家工程是這麼個爛尾攤子,區區一介侯爺大膽到和工部朝廷命官裡外勾結,違抗皇命,欺君犯上,貪婪**,那撥下的一千萬兩白銀又已悄悄流去了哪裡。

然原主這樣一個昏庸之君,宅院多了去了,若不是之前冰上擲物之事暴露,恐怕永遠也想不起這樣一處山莊,永遠也不會去追查一千萬兩白銀。

換句話說,隻要此事被揭發,武安侯永無翻身之日,而那些早已被打入地下的冤案也可得以重見天日。

“聖上。”明辭越的聲音這才從後麵追過來,趕上了這處小陡鋒。

紀箏緩緩回頭,表情堅定,“皇叔,朕會為明氏重查舊案,洗清冤屈。”將你扶上正位,放你重歸正軌。

可明辭越的表情神態毫無變化,看見那片山莊廢址也毫不驚訝,他隻直直地凝望天子,溫雅中帶上了一絲焦躁不安,“聖上,快過來,那邊危險。”他向天子伸出了手,又焦慮地看了眼那邊山坡。

“明辭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真的拿到了河底賬本,手握證據,早就知道武安侯是當年你父貪腐冤案的罪魁禍首,知道玉成山莊根本就是廢址一片,武安侯再次吞掉了一千萬。”

“你還知道了這裡已經被布滿了火.藥,玉成山莊是武安侯為朕精心策劃好的葬身之地,他根本沒想要朕活著回去。”

“即便如此,你還篡改了聖旨,告訴武安侯,告訴天下,朕趕赴了顧家所造的玉成山莊。”

紀箏的腦海裡逐漸理清了一條線,周身不寒而栗,這是他從未見識過的明辭越,是他不敢正視的明辭越,是被他這顆災星乾擾,“性情大變,溫良儘失”的明辭越。

“皇叔。”

“聖上危險!”

紀箏的最後一眼,看見明辭越朝他撲了上來,熱氣浪將他們一同猛地撞開,漫天的火光在他身後的山坡炸裂,碎成無數星火,灰燼,猶如流星一般顆顆墜落下來,大半的天空被徹照成了白晝。

“皇叔。”他咧了咧唇,皺緊了眉眼苦笑著,“……這是你送給朕的煙火麼?”

作者有話要說:  前麵一些小學雞權謀情節終於連上了…不擅長,作者笨連帶著主角笨qaq彆罵我

箏箏第一次看透真實的皇叔哈哈,不過倒不是因為他,明辭越本身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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