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到這種緊要關頭,她還是希望長姐能夠“自私”一些,多為自己考慮。
“我從前總覺著,這世上的人與事不必強求,聚散隨緣,”容錦撫過她的臉頰,將碎發攏至耳後,柔聲道,“如今才知道,人非草木,總是難免會有執念……”
今時今日,容錦仿佛終於理解了,昔年沈裕天南海北追著不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境。
若依佛經上來講,這樣自是不好。
可她還是想強求一遭。
但正如昔日所言,許多事勉強不來,何況生老病死本非人力所能及。
這日,在又放了一回血後,容錦才起身便暈了過去。
若非容綺執意要陪著,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真要就這麼倒在地上,以她如今的身體,怕是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住。
容綺紅著眼,堅持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荀朔默默良久,也道:“是。”
兩人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因誰都知道,容錦是決計不肯聽從的。
這事沒能瞞過沈裕。
他在侍從的攙扶之下來了此處,遣散眾人,什麼也沒
() 做,隻是靜靜地看著昏睡中的容錦。
像是想要將她的模樣徹底刻在自己記憶之中。
殘陽如血,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房門再次打開。
沈裕扶著門才勉強站穩,淡淡地吩咐道:“送夫人離開。”
眾人訝然,容綺原本準備了半晌的話卡在喉嚨,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成英早已得了命令安排妥當,知曉此去後即將到來的會是什麼,狠狠地掐著掌心,恭敬道:“是。”
“有處山清水秀的莊子,你陪著她去吧,”沈裕看向容綺,蒼白的臉上浮現些笑意,“好好照顧她,將身體養好,最好是能長命百歲……”
“也告訴她,我此生了無遺憾。”
“隻是先走一步,會在奈何橋旁守著,長長久久地等著她的。”
沈裕似是早已想好,神色柔和,娓娓道來,平靜得全然不像是在交代著後事。
容綺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咬著指節,強行將眼淚忍回去,重重地點了點頭。
沈裕行事雷厲風行,成英隨他,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聽竹軒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又冷清起來。
沈裕並沒要人伺候,點了燈,慢慢磨著墨。
他早就想著,要留一封書信給容錦、還有未出世的孩子,隻是這些時日容錦始終陪在身邊,並沒尋著合適的機會。
如今儘可以慢慢寫了。
隻是氣力不濟,提筆寫出的字失了筋骨,軟綿綿的,有些不像樣子。
這應當是他此生寫過最長的書信了,有說不完的話,但隨著精力愈發不濟,最終還是難以為繼,擱了筆。
有蛾子撲來,燭火顫顫巍巍,行將熄滅。
沈裕倚著椅背,手無力地垂著,眼皮愈來愈重,神智也不大清晰。
仿佛從那燭火之中,窺見了昔年梵天原的血色。
合眼前,依稀有聲音從遠處傳來,隻是究竟在說些什麼,已經聽不真切了。
依舊沒有引魂的陰差,觸目所及之處是開得鋪天蓋地、猶如血色的紅花。
他一時竟記不起自己是何人、來自何處,隻是下意識循著遠處的幽微鬼火走了不知多久,遠遠地望見了一條河。
河很寬,但其中的水並不深,僅過膝蓋。
才踏入其中,那些深埋心底的記憶紛至遝來,如火焚身。
河中陸續伸出不知多少雙手,被大火灼燒得焦黑,皮肉無存,隻剩枯骨,拚了命地攥著他的腳踝、衣擺,想要將他拖入地底。
沈裕並無怯色,眼睫低垂,平靜地看著這群魔亂舞的景象。
就這樣不知對峙了多久,有光亮起,焦黑的手似是受了驚嚇,倏地褪去。
沈裕抬眼,隻見遠處的岸上站了不知多少人。
看不清麵貌,可身上穿的盔甲,卻是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
昔年,他們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得幾乎辨不出模樣,卻依舊拚了命地護著他突破重圍。
以身為盾,替他遮擋著密密麻麻的箭雨。
“少將軍……”
“行止……”
“二郎……”
碎片似的記憶之中,他們乾枯的嘴唇開開合合,喚他的方式不甚相同,卻又不約而同地同他說著,“要活下去。”
隔著浩渺的大河,岸上有人向他招了招手,粗獷的嗓音一如當年,大笑道:“還不到相見的時候,少將軍,你該回去了。”
恍惚間,似是有人攥了他的手腕。
低柔卻堅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