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過眼雲煙(2 / 2)

錦年 素光同 25678 字 7個月前

傅承林叼著煙卷,斜倚牆側,周身散發著男性的邪氣和痞氣,與平日裡幾乎判若兩人。他還有一種挫敗和頹廢感,仿佛一座被鞭笞過的阿波羅神像。夜晚的月光細碎,映在他的眼中,半明半暗,陰鷙地流轉。而他不以為然,百無聊賴地站定,甚至沒理睬崔航。

崔航呆滯幾秒,才問:“傅承林?”

傅承林笑看他:“有事?”

崔航捏緊一隻襪子。襪子剛洗過,他一捏,水漬被檸出,濕了一手。他仍然關切地問:“傅承林,你心情不好啊?”

傅承林摸出一盒煙卷,展示道:“我今天學會了抽煙。”

崔航反應木訥。他將傅承林當做一位優等模範生,傅承林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崔航有些不適應。為了拉近雙方的距離,崔航向他講述一則校園新聞:“從昨兒早上開始,西門附近,來了一幫討債鬼。他們抓住一個男同學就打屁股,拿掃帚打屁股,咣咣一頓亂揍,警察很快趕到,把他們都帶走了。他們還說,我們學校大一年級,有男學生家裡欠他們錢……”

崔航剛說完,傅承林盯緊了他。

傅承林沒做聲,煙火在他指間燃燒,星點跳躍。無形的壓力感突襲,崔航連襪子都沒曬完,借口上廁所,端著塑料盆子跑出陽台。

次日,崔航一覺醒來,傅承林的言行舉止一如既往。崔航很快忘記了那一晚的反常,仍與梁樅、傅承林等人維持著哥們的友誼。他發現,傅承林時不時地提起薑錦年,雖然話題多半與競賽有關,但是,傅承林確實對薑錦年很上心。

薑錦年當然有更直觀的感受。

她慌亂了一個多月。

她問傅承林:“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傅承林道:“我關照隊友。”

薑錦年扭頭問梁樅:“是這樣嗎?”

梁樅稍一尋思,傅承林對他也不差,當即認可道:“是的。傅承林講究義氣,樂於助人,熱心又豪邁。”

薑錦年微微頷首。此前,薑錦年聽從傅承林和梁樅的建議,在寢室的門後貼了一張《值日表》,輪流安排每個人打掃衛生。她堅持七點起床,十一點睡覺,再也不管室友的無視,再也不主動討好她們,雙方的關係冷凝到一個冰點。薑錦年仍不打算緩和。她的脾氣和勇氣是誰給的呢?可能是傅承林。

傅承林像栽培學生一樣引導她。他們的競賽之路暢通無阻,初賽告捷,小組賽位居第一,總決賽衝到第二,打敗了大三年級的師兄和師姐們。頒獎台上,獎杯似乎重有千斤,薑錦年抱著它,被光環和鮮花簇擁,淡忘了很多不愉快的經曆。

與此同時,傅承林炒股血虧。

金融危機影響中國市場。傅承林沒能及時抽身。他重點投資的那幾隻股票,全部一字跌停,他的賬戶裡沒留多少錢,又因男性自尊心作祟,不願找父親和爺爺救濟。他坐著勞斯萊斯上學,實則是個窮光蛋,他生平第一次嘗試勤儉節約。

然而,他還是把競賽的獎金,完全轉贈給了薑錦年。

薑錦年嚴詞拒絕:“你不要這樣。”

傅承林不假思索:“你比我更需要獎金。”

薑錦年捏著一張銀行.卡,垂頭喪氣:“是啊,我很窮。”那是寒冷又降雪的冬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色棉襖,坐在公園樹叢外的一把長椅上。她和傅承林並排而坐,他正欣賞著結冰的湖麵,還指給她看:“水中有魚,在冰麵之下。”

他開解薑錦年,也開解自己:“莫欺少年窮。我們遲早能破冰。”

傅承林站起身,衣服口袋裡東西滑落,掉到了地上。薑錦年撿來一看,竟然是一包香煙。她立刻說:“傅同學,我拜托你一件事,求你答應我。”

他笑問:“你跟我說話,何必這麼客氣?”

薑錦年嚴肅道:“請你不要再抽煙了。吸煙有害健康,你還年輕,染上煙癮就不好了。”她意識到這番話突兀冒昧,漲紅了臉頰,低下頭不敢看他。

冰霜凝結,灰白交雜,被她踩在腳下。冷風吹得她愈發清醒,她恍然大悟道:她總是忍不住替傅承林考慮,處處回報他的關照。那時她方才知曉,感情無法自製,感情與理智相悖。

*

期末將近,競賽項目增加。

傅承林整天泡在圖書館、寢室和健身房,不常去食堂。薑錦年每天都給他送飯,一日三餐,風雨無阻。她深諳他的飲食喜好,兼顧正餐和水果,傅承林轉給她的那筆獎金,都被她花在了傅承林身上。她甚至從不過問他吃不吃,飯點一到,她就把塑料袋和食盒遞給他,扭頭跑遠。

傅承林一度懷疑薑錦年發現了他的暫時性貧困。

他還非要在她麵前打腫臉充胖子。

某天傍晚,他和梁樅、薑錦年一起路過書店。他輕拍一套百科藏書,說:“兩千三百塊一套,挺便宜。改天我買兩份送你們。”這是他第一次炫富。動作和言語都很生澀。但他穿著Anderson Sheppard的外衣,被一位慧眼如炬的店員發現。

店員猜測傅承林品味一流,經濟實力很強,連忙迎上來說:“同學,刷卡結賬嗎?今天做活動,消費滿三千,附贈一套文房四寶,還有一隻貓咪玩偶,很可愛的,您瞧一眼……”

薑錦年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一隻超可愛的貓咪玩偶。她的心一下子被勾走了,梁樅喊她兩聲,她都像是沒聽見。

傅承林遲疑片刻,拿出一張信.用卡。這是他父親給的信用.卡,他曾想過,不到走投無路時,不會用這東西。父親前幾周剛剛再婚,容光煥發,精神滿麵,整個人仿佛年輕了十歲。但他狀態越好,傅承林與他的隔閡就越深。

算了吧,傅承林心道。他將信用.卡裝回書包,離開了書店。

薑錦年跑步跟上他:“傅同學,等等我們。”

冬日天陰,寒風呼嘯,街道的積雪融為冰水,路麵變得很滑。薑錦年腳下沒留神,差點摔倒,梁樅攙扶她一把,調侃道:“傅承林剛把卡拿出來了,怎麼不刷卡呢?逃得這麼快,咱們又沒強迫他花錢。”

薑錦年雙手擊掌,認真道:“他可能發現那套書不值兩千三百塊。而且,錢是他的錢,他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跟我們沒關係。”

傅承林折返回來,強調一句:“我並不是出不起兩千三。”

薑錦年奇怪他乾嘛要說一些眾所周知的事實。她隨口附和道:“嗯嗯,我們都明白的。”她像小媳婦一樣跟著他走路,談起最近的經濟市場,他們溝通順暢,配合默契。有些話哪怕不說出來,雙方都能了然於心,這種程度的相互理解,讓梁樅驚歎。

梁樅與傅承林朝夕共處,他都追不上傅承林的思路。

他看待薑錦年的眼光變得複雜。他擔心薑錦年會不可自拔地陷進去。

那一天來得很快。

薑錦年非常喜歡傅承林。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一點,暗地裡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緊隨傅承林的腳步,仍不敢流露心跡,直到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班級聚會上,有個男生調笑道:“薑錦年,隻要你喝下一瓶白酒,我們就做主把傅承林送給你!”

當時,傅承林在走廊上接電話,他的座位是空著的。薑錦年咬一口包子,反問道:“你做主,管什麼用啊?”

起哄聲熱烈澎湃,經久不息。

傅承林的室友崔航喝多了。崔航站得東倒西歪,臉色赤紅,靦腆地笑道:“喝!你喝完,全體男生給你做媒,幫你助攻。”他們還說了很多話,為薑錦年鼓勁打氣,她頭腦一熱,捧著一大杯的酒水,瘋狂地猛灌自己。

梁樅怒火中燒,推開幾位男同學,罵道:“你們搞什麼啊?”

薑錦年還停下來,攔住梁樅,打了個酒嗝:“你不要生氣。他們都是為我好……”她跪倒在地上,晃了晃酒瓶:“還剩一小半。”她胃部翻江倒海,胸腔脹痛,已經開始劇烈的耳鳴。雙眼刺痛,頭暈目眩,惡心感一陣陣往上湧,她難受得快要撐不住。

她跪倒在地麵,仰望男生:“你們說話要算數。”

她像是在神廟中祭祀,祭品是她自己。她堅決果敢地舉杯,一飲而儘。無數人為她鼓掌,好事者打開了錄像機,拍攝她此刻的狼狽醜態。

傅承林打完電話,走回包廂。班上幾個女生都拎著包,提前退場了,女生們欲言又止,和傅承林說話時,她們還有些矜持羞澀。傅承林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他推開包廂的門,隻見同學們差不多跑光了,薑錦年側臥在地毯上,徹底醉成一灘爛泥。

傅承林問梁樅:“怎麼回事?”

梁樅閉眼,揉著太陽穴:“鄒欒他們寢室的人,騙了薑錦年酗酒。我收回誇薑錦年聰明的話,她真傻,媽的。”

傅承林十分煩躁。有那麼一瞬,他準備撂下這個爛攤子,但是薑錦年喊了他的名字。他脫下外衣,往旁邊一扔,彎腰扶穩薑錦年。她嘴唇暗紅,呼吸急促,傅承林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他費儘全身力氣,背起薑錦年走了一段路,累得氣喘籲籲。梁樅怔愣地跟在後麵,全程都是啞口無言。

傅承林把薑錦年送到了醫院。

薑錦年住院三天。

鄒欒聽聞這個消息,還和室友們聚在一起,諷刺薑錦年故作聰明的愚蠢。他的室友楊寶傑,正是當晚誘哄薑錦年喝酒的人。楊寶傑良心難安,認為他們玩大了。他尋思著,哪天找個機會,去醫院探望薑錦年,再和她道個歉吧。

楊寶傑沒來得及道歉。他走夜路回寢室,撞上了傅承林。傅承林問他當晚的事情經過,他並未多想,轉述了鄒欒的一些話。為了掩飾尷尬,楊寶傑笑了幾次,他的笑容明媚燦爛,落在傅承林眼中,正是彆有用意。

晚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烏雲浮沉聚散,天幕更陰暗,楊寶傑被傅承林鉗製手臂,惡狠狠拖進了樹叢。那一瞬間楊寶傑慌張極了,他瘋狂掙紮,扭動,貞烈道:“傅承林,你乾嘛?你長得很帥也不能亂來的,我喜歡女生啊,我喜歡女生!你不要弄我!”

傅承林冷靜道:“你誤會了,我想跟你打架。”

楊寶傑立刻求饒:“No, no, no,你在健身房做運動,衣服底下的肌肉我能想象。我們萬事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殺人犯在法庭上都有正當辯護的權利,你不能二話不說先給我來一拳,你聽我解釋啊。”

傅承林默然坐在一塊石頭上。他肩膀酸疼,複健期尚未結束,確實沒辦法打架。他抬起左腿,踩在枯敗的落葉裡,警告道:“你少惹薑錦年。閒得沒事做,我給你找事。”

楊寶傑第一次被人威脅。他更沒料到,威脅他的人,竟然是傅承林。為什麼呢?楊寶傑猜測:薑錦年的腦子蠻靈光的。薑錦年和傅承林競賽合作小半年,哪怕看在隊友的麵子上,傅承林為她出頭一次,那也是說得過去的。

理順了前因後果,楊寶傑雙手抱拳。他表示:從今往後,他會與薑錦年和平共處。

當晚,楊寶傑抵達寢室,談起了這段遭遇。鄒欒一聽這則新聞,立刻轉述到某一個QQ小群,阮紅正好在線。阮紅思考了一夜,把消息告訴了薑錦年的室友,拜托她們鼓動薑錦年去告白。

計劃實施得非常順利。

薑錦年不出意外被拒絕。

她消沉了一段時間,體重減輕十幾斤。但她依然喜歡傅承林,他對她也和從前一樣。當他們一連幾天都在見麵,薑錦年便會克製,故意避開相處的機會,以求感情降溫。她在剪不斷理還亂的同學友誼中獨自掙紮著,廢掉幾百張草稿紙,寫出一首平淡無奇的情詩。她給那首情詩起名為《初戀》。

她還構思了一份減肥計劃。

但是她太過忙碌,每天除了上課、寫作業、學編程、練英語、參加競賽,根本剩不下多少時間。她重複著勤奮刻苦的生活,哪怕焦頭爛額,也一定要追趕傅承林。她害怕自己在學業上被他遠遠甩下。2008至2009學年,傅承林的成績排名全係第一,薑錦年是全係第二,比他低了零點七分。

她稍微鬆了一口氣。放暑假之前,她常去圖書館,閱覽一批舊書。

某天下午,傅承林來找她。

薑錦年正在看一本——法國作家雨果的《笑麵人》。傅承林隨手翻了翻,看見書中一位女配角——約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告誡:“你的外表是個妖怪,我的內心是個妖怪。”傅承林合上書頁,若無其事地走遠了。他握著一本宣傳冊,落座於陽光燦爛的露台,遠望藍天白雲,以及成排的教學樓。

“傅同學?”薑錦年喊他。

傅承林側目,薑錦年坐到他旁邊。她從他手中接過宣傳冊,他就問:“想沒想過出國?”

薑錦年搖頭如撥浪鼓。

傅承林打開學校的宣傳冊:“這兒有個公費項目。大三出國,交換到紐約大學,本科畢業,接著讀研究生,共計四年,讀完回國。要求學生的平均成績不低於85分,你現在的均分是多少?我記得是94。”

薑錦年小聲:“是95。”

傅承林表揚道:“不錯,又漲了。”

傅承林剛參加完一場學院演講。他今天穿著一身挺括西裝,更顯英俊瀟灑。他經過圖書館長廊,慢悠悠向她走來時,周圍的女孩子都在觀賞他。薑錦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薑錦年抱住膝蓋,眼睫低垂,目光掠過傅承林的西裝褲和黑色皮鞋,以及她自己的那雙穿了五年的運動鞋。她局促地收攏腳尖,做一些無謂的掩飾,心中騰起一股強烈意願:她要成為更好的人,足夠匹配他的一切。

她問:“項目的名額有幾個呢?”

傅承林回答:“我們專業隻有一個。”

薑錦年又問:“你不去嗎?”

傅承林正想說:我讓給你。但他轉變了話術:“我沒興趣,你試試吧。”他甚至采用了激將法:“鄒欒也報名了。他從沒參加過競賽,GPA比你低了幾個檔次,你彆輸給他。”

他的策略果然奏效。薑錦年抬頭挺胸,意氣風發道:“老子一定要贏過他。”她暑假沒回一趟家,拚命刷完GRE單詞和一整套的TPO,開學考出了一個接近滿分的托福成績。

她的檔案材料是傅承林親手整理的。他幫她修改文書,聯係導師,指點她如何與教授溝通。她非常出彩,成功在一眾競爭者裡脫穎而出。

公布結果的當天早晨,梁樅在洗手間刷牙,毛巾搭掛肩頭,口齒不清地問道:“傅承林,你看官網了嗎?誰被選派了?”

傅承林合上筆記本電腦:“薑錦年。”

梁樅悵然若失:“她明年就要出國了。”

傅承林理性分析道:“換個環境,對她更好。”

梁樅擰乾毛巾,抹一把臉,感慨道:“她還願意跟你說話,真不錯了。前幾個月,她那首情詩一刊登出來,我就想八成要壞事。還好你們倆沒鬨僵。”

洗手台水流四濺,梁樅清洗著毛巾,還說:“等她去了美國,開始新生活,見過更多的人,她就不會把現在的經曆當一回事了。一個人呐,眼界開闊,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筆記本周圍沾了輕微的灰塵。傅承林抽起一張紙,擦拭筆記本邊緣,擦得很用力。灰塵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重新打開電腦,敲擊鍵盤,造成一陣響動。2009年版的蘋果筆記本鍵盤並不好用,按鍵被他虐待幾分鐘,shift和and都失靈了。

他對著漆黑的屏幕,自嘲一笑。

*

這一天,薑錦年的寢室也很熱鬨。

薑錦年的某一位室友是全係前五名。那位室友同樣申請了本次的公費項目。其實學校還有一些自費項目,對接的美國大學數一數二,但是每年動輒幾萬美金的支出,並非每一個家庭都能輕鬆負擔。

薑錦年的那位室友獲得了院長的推薦信。本以為十拿九穩,卻敗給了薑錦年。

薑錦年並不知道她也參與了。薑錦年在寢室裡公布喜訊,說了一番感言:“這一年來,你們和我的相處可能不夠愉快。明年四月份,我就要走了。最後同居的六個月裡,我還是要謝謝你們,一開始我貼出輪班值日表,以為你們不會同意,但是你們也照做了。期末考試之前,我給你們劃重點,你們也接受……”

她回顧一年多來的生活點滴。據薑錦年所言,好像一直是她在奉獻。

室友氣急敗壞,立刻和隔壁寢室的阮紅達成共識,將女生們積攢的怨氣發泄於薑錦年身上,某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姑娘就說:她來治一治薑錦年的囂張。

當晚,薑錦年回到宿舍。她發現,有人把使用過的衛生棉條放在了她的床上。

血漬凝固,藏汙納垢,黏住她的枕巾。

寢室內的寂靜不斷延長。

三位舍友都出門了。

薑錦年扶牆站立兩秒。她放下書包,戴上塑料手套,撿起衛生棉條,在每一位室友的床上都滾了一遍。然後,她收拾完貴重物品,裝進包裡,拚命跑向了熬夜自習室。

淩晨十二點,薑錦年刷新QQ空間。

阮紅的室友發表動態:隔壁寢室的尖叫聲持續了三分鐘。

薑錦年沒留評,隻點了一個讚。深夜時分,她再度返回寢室,當著所有人的麵,朗聲說:“我向你們示弱,不代表我好欺負。你們要對我做什麼,我一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將書包摔在桌麵,鬨出巨大響動,又道:“我勸你們彆在寢室動手。我又沒有值錢的東西,倒是你們一瓶LAMER麵霜就幾千,惹惱了我,我把它們扔進廁所,我看你們上哪兒哭。”

某位室友已經抽泣了大半夜,哽咽質問:“你和彆人的糾紛,關我毛線事?我啥都不知道,床單上全是惡心的東西……”

“你不知道,”薑錦年冷笑,“你和阮紅關係不是很好嗎?”

室友崩潰地吼道:“阮紅那麼好一個妹子,你都能給她找氣受!男生們說得沒錯,你長得醜,愛犯賤,還總是倒貼。你不要臉!”

薑錦年被她一頓辱罵,反而不是很生氣。如果時光能倒流,她會儘量避免與阮紅、鄒欒等人的爭執。謠言從他們那裡滋生,不斷發酵,升溫,捂出膿瘡。直到現在,似乎開始潰爛了。

薑錦年認為,每個團體裡,都需要一個正麵典型,以及一個反麵典型。人們不斷向正麵典型學習,同時通過貶低反麵典型,來收獲優越感與自我滿足。她懶得與室友多說一句話。整天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她提前結束考試,整理行李,正式奔赴美國生活。

紐約是天堂,也是地獄。

她經常撞見流浪漢,也遊曆過繁華的第五大道。她的新同學普遍對她很友好,但是大家僅僅是點頭之交。薑錦年的學業負擔一瞬減輕,更不需要參加競賽了。

她最想完成的任務隻有一個:減肥。

薑錦年買了一個很貴的筆記本,售價25美元。歐美國家的教材和筆記本都好貴啊,她割肉般心疼。不過她沒用那個本子學習。她瘋狂記錄著自己曾經被罵過的話——肥婆,母豬,醜逼,胖得要死,像一坨大蒜。以及傅承林的那一句: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每當薑錦年堅持不下去,她就看一遍筆記本,精神立刻高漲,自虐般興奮起來。

她用焦慮來抵抗饑餓與疲憊。

每天六小時運動量,外加一小時拉伸,一小時按摩和精油塗抹。她頻繁出入學校的各類體育社團,消耗卡路裡,戒除甜品、飲料、油炸烤煎的食品,她甚至不再吃米飯。

為了避免皮膚鬆弛,她谘詢學校的健康委員會,約見專業的教授和博士生。她通讀若乾論文,定製一份詳細的計劃,耗時長,代價高,可她終歸堅持住了。

薑錦年瘦得隻剩下九十幾斤。

其實,從她的體重降為120斤,她就開始計算自己每天被搭訕的次數。

一次,兩次……最高紀錄是一天十次。

薑錦年成為助教,兼職攢錢,買了護膚品和化妝品,越發正視自己的外貌。

常有男人對她獻殷勤。那些待遇,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她還交到了許多好朋友,每晚都有不少人約她參加派對和聚會。QQ、短信、Facebook消息不斷,她從一開始的每場必參加,到後來學會了禮貌地推拒彆人。

原來修養與靈魂都是無足輕重的廢棄品。從“被排擠”到“受歡迎”,她隻差一張完美的皮。薑錦年暗自腹誹:很多同學都是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先生,表麵上說著重視內涵,其實每天都在以貌取人。

她不幸鑽進牛角尖。在男人眼中,她非常漂亮,也非常高傲。

傅承林曾用QQ聯係過她。但她不再回複。她決心撿起丟失已久的自尊。又或者,如果傅承林堅持和她再見一次麵,她會風雨無阻地趕赴。

然而他沒有。

他們漸行漸遠。

直到那一夜,在燈光迷亂的酒吧,薑錦年算不清幾年沒見過他。半夜傅承林把她直接扛回家,薑錦年隱約記起了很久之前,某一個苦寒的冬夜,他背著她去附近一家醫院。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因外貌而對她好的男人。薑錦年醉酒後喪失理智,一邊哭訴愛情的苦果,一邊抱緊傅承林的肩膀,心中乞求他不要甩開她的手。幸好他沒有。

幸好他還在。她心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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