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綰出了門,剛剛引她進來的婆子已經笑吟吟等在門口了。婆子姓升,早年還得折夫人的重用,但生性秉直,喜歡打抱不平,慢慢的就落了下乘,如今隻在後門當差。
今日跑前門來,還是她得知折綰要來,思慮萬千之後才決定過來巴結。
頭一回做這種諂媚的事情,她不是很豁得出去臉麵,做得也不熟練,萬幸七姑娘還是跟從前一般和善,見了她還記得她腿腳不好,風濕病重。
她快步走過去,寬慰道:“七姑奶奶放心,李姨娘這病雖然凶險,但好得也快,想來不會有什麼後患。隻是病去如抽絲,還得好好將養著。”
折綰剛見過李姨娘,實在是笑不出來,隻輕聲回她:“姨娘在家裡,還需要您看顧著些。”
升媽媽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您出嫁三月,倒是練就了一副火眼金睛。”
她確實是想提出在折家多照看李姨娘以此在折綰這裡得些情意。
折綰拍拍她的手,“是不是遇見了什麼難處?”
升媽媽眼睛一紅,“小孫子摔斷了腿,大夫說再不接就該瘸了……家裡能籌的銀子都籌了。”
本是要向夫人求個恩賜,但去了正院,卻被夫人身邊的媽媽擋了回來:“小少爺病了,夫人哪裡有心思管你的破事。”
升媽媽隻好另想辦法,但又彆無他法。如今是真到了山窮水儘處的,不然也不敢在折家冒險來巴結七姑奶奶。
折綰:“你是什麼樣子的人,我還不清楚麼?平日裡,素膳在您那裡吃了不少東西,您可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但上輩子升媽媽並沒有來找過她。
她恍惚一瞬,從袖子裡麵拿出一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你彆嫌少,這是我和素膳兩人開鋪子賺的,是我們的心意。若是少了,你就去桂淵街上第三條巷子裡找素膳。”
然後笑了笑,“叫你家其他人去,你自己彆去,被人瞧見了不好。”
不然嫡母就會讓她不好過了。
升媽媽因她這一句話酸澀起來,“您自己也過得不好,卻還擔心老奴的處境。”
折綰將銀子塞在她的手上,柔和道:“我如今過得好了,素膳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去您那邊要吃的。”
她抬頭看看前麵的拱門——出了這個拱門,便出了院子。她停下來,對升媽媽道:“就送到這裡吧,咱們分開走。”
升媽媽羞愧得很,但還要在折家繼續活著,隻能停下來,“七姑奶奶,您的大恩大德,以後老奴必定相還。”
折綰寬慰她:“孩子病好了就行,其他的不用多想。你當初幫我們的時候,也沒想著要回報。”
她踏出了拱門。
蟬月帶著文月墨月跟在她後麵一塊走,又有人引著她們去了正院。剛進去,便見嫡母已經坐在那裡等了。
她笑著坐下來,“母親。”
折夫人冷笑連連,但也給她麵子,將其他人都揮退出去,這才道
:“你如今翅膀是真硬了。”
折綰端起茶喝了一口,笑盈盈的看過去:“母親,我有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川哥兒已經被接了回來,刕鶴春對他不好,我也儘心儘力的去勸。”
她放下茶杯,茶杯碰在桌子上,輕輕響一聲,“刕鶴春脾氣壞得很,我也教不好,便讓他請個教書先生回來。他說已經請了名師,隻等著過年的時候帶著川哥兒過去拜年,若是孩子資質好,便能定下名分。”
這事情最後沒成。
折綰上輩子沒有跟著去,隻記得刕鶴春帶著川哥兒和升哥兒出門之後,趙氏和宋玥娘便擔心得厲害,午膳也吃得少。
因她多吃了幾口菜,趙氏陰陽怪氣:“不是你親生的,果然是不擔心。”
後來川哥兒沒被看上,刕鶴春還發了大脾氣,嚇得川哥兒一晚上沒睡,她安慰了一宿,第二天天明才哄得他睡了過去。
又過了幾年,宋玥娘不知道從哪裡聽聞那位老先生本是對升哥兒很是滿意,隻是堂兄弟兩個,又是一塊去的,隻要一個做弟子不好,怕壞了兄弟之間的感情,便連升哥兒也沒有收。
這話值得去查證真偽,但宋玥娘卻已經認定了是川哥兒拖累的升哥兒,於是在家裡鬨了好幾次。
刕鶴春對三房更加厭惡了,跟她道:“宋玥娘此人斤斤計較,心腸狹小,實在不是佳婦。”
折綰聽了之後還很歡喜,覺得丈夫跟自己終於站在同一邊了。
如今想來,自己在刕鶴春的眼裡也算不得佳婦,她那點沾沾自喜實在是可笑。
她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目光緩緩的盯住嫡母,突然道:“母親,你為什麼會給長姐選刕鶴春做女婿呢?”
折夫人本來是要興師問罪的,誰知道折綰問了這話。聽見女兒的名字,她被繞進去一瞬,而後凶狠的道:“你還有臉敢提你長姐!”
她真是一肚子火。她自認為眼睛毒,看準了折綰翻不出風浪,即便翻出風浪來也是幾年後了,到時候川哥兒已經長大,根本不怕她。
但事情卻從折綰嫁過去就變了風向,風浪從未有過停歇。
她忍著氣,“你以為你今天的富貴是怎麼得來的?你長姐的命都搭在裡麵!”
又來了。
折綰索然無味,她端起茶杯,茶蓋子撥弄著浮在表麵的茶葉,慢吞吞道:“母親……你給長姐吃的藥,是什麼藥?”
折夫人猛然抬頭。
折綰:“是一兩觀音土,一兩香灰,一兩無根水,一兩梧桐葉?”
折夫人眯起眼睛,並不說話。但折綰卻明白這是讓自己說中了。她就難免幽幽感慨起來,“長姐原來真的過得不好啊。”
她以為長姐那般的人,才是刕鶴春眼裡的佳婦。所以十幾年來,一直想要學得幾分模樣。她還有個執念。
——是不是等她成為長姐那般的人,她就可以過得很好了呢?
直到去世之前,她還是這般的念頭——如果是長姐在,
素膳是不是不會死?
長姐那般聰慧,不會讓素膳落得這個下場。
誰知道長姐也要被逼著喝藥。
——喝四處泛著愚昧的藥。
屋子裡,寂靜無聲。折夫人青筋暴起,折綰神情卻越來越平緩,她輕聲道:“觀音土,得要送子觀音廟前的廟柱土吧?”
她不自覺的歎息了一聲,不知道是歎息自己還是歎息長姐:“梧桐葉,也須是百年大樹伸出來的枝葉才行,聽聞是鳳凰停棲過的,很有神性。”
“那兩香灰,最少得供奉著送子娘娘十年,這才顯得心誠。就是最簡單的無根水,也要生下六個兒子的婦人去接才行。”
這般將這些東西攪和攪和在一塊,便能一舉得男了。
折綰本以為自己已經釋然了,但當這些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她的神情又顯得森然起來,“母親,你逼長姐喝過幾次呢?”
她想,至少要有一次。
她第一次去細細想長姐的生平,“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子嗣的。嫁給刕鶴春好幾年,她都沒有懷上身孕……你應該很急吧?”
“後來宋玥娘又懷了身孕,想來就更加著急了。”
升哥兒瑩姐兒跟川哥兒是同歲。隻是早幾個月罷了。
折綰閉上眼睛,很是能感受到那種絕望:“所以,所有人都在催她,催她懷孕——包括你。”
“人著急的時候,是會被影響的。再聰明的人,看來也不例外。”
“長姐喝了吧?喝下你為她調製的秘藥。”
折夫人手緊緊的握在扶手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張臉上隱隱透出慘白,實在嚇人。
折綰卻依舊自顧自的道:“母親,你實在貪心,長姐那般的人,因為要懷胎而喝下如此愚昧的藥……她就已經舍棄了自己的自尊。她應當是心衰力竭了,你為什麼還要她再喝下一碗呢?”
折夫人嘴唇顫抖著,麵目猙獰,看著是想要破口大罵的,但因折綰說的是自己最寶貴的女兒,所以她連罵也不敢張口,生怕說出了什麼不好的話來擾了阿琰的魂靈。
折綰卻垂下頭,思索著一般道:“因為你還想讓她第一胎就生個兒子。”
“為什麼呢?是因為覺得,她若是生下一個女兒,就比不過宋玥娘了吧——”
她突然之間就明白了為什麼嫡母一定要她那麼快就掌中饋。她之前想著,大多是讓趙氏和宋玥娘記恨她,這樣從此以後,她就在英國公府孤立無援,若是碰見事情,就必須要求助折家,求助她。但今日想想,嫡母還有一半的打算是要她搶了宋玥娘的中饋。
她恨宋玥娘。再就是趙氏。趙氏一直教養著川哥兒,她也很看不慣吧?所以逼著她,以李姨娘的病一直逼她,逼她把川哥兒和中饋都接過來。
折綰深深呼出一口氣,將茶杯往後麵一推,隻覺得長姐是個笑話,自己也是個笑話。
她問:“母親,你知道長姐離世之前很是痛苦嗎?”
折夫人眼睛通紅,身
子都開始抖落起來,可見是極度在忍耐自己。折綰便靜靜的等著她,等了好一會兒,她回過神來,發現在這一段靜寂的時間裡,她的腦子裡麵是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
她隻是有種恍惚感,直到外頭的風雪吹了進來,吹得她瑟縮了一會,她才又道了一句:“母親,原來你知道長姐有多痛苦啊。”
……
折綰冒著風雪趕去了花草鋪子。素膳和素蘭兩個正圍在一起算賬,兩人都是算賬的好手,卻還是怕自己算錯了任何一個數,素膳撥弄完最後一個算盤珠子後心滿意足的停下來,剛抬起頭,就瞧見外頭停了姑娘的馬車。
她連忙扔掉算盤往外走,“姑娘,你怎麼又回來了?”
折綰拉著她的手又連忙往裡頭走,“冷,進去說。”
等進了屋子,她笑著道:“我走到半路,還沒回國公府呢,便聽說姨娘病了,於是趕緊回折家看了看。”
素膳緊張起來,“姨娘怎麼又病了?”
她忙著鋪子裡的事情,根本沒來得及管姨娘。她不免後悔和愧疚,“咱們賺了銀子,應當先給姨娘送些過去的。”
折綰:“我都給了的,給了五十兩。”
她坐下來:“我回去瞧了瞧,發現她根本病得不重,就跟從前一般,是老病了。”
素膳心裡軟軟酸酸的,“姑娘,姨娘真是受苦了。”
她和姑娘都出來了,隻留下姨娘一人在折家,肯定是受了夫人折磨的。她一想到折夫人,又馬上緊張起來,“姑娘,姨娘病了的事情是哪個跟你說的?”
折綰:“是趙氏身邊的羅媽媽——今日母親自己來國公府裡跟趙氏說的。”
素膳的臉就紅了起來,“怎麼這樣呢?國公夫人本來就嫌棄您是庶出。”
若是姑娘因此回了折家看姨娘,國公夫人不就更嫌棄姑娘了嗎?
折綰便拉著素膳一個人去了裡間。她就知曉素膳會這樣,所以才會特意回來一趟!
素膳以前就一邊心疼李姨娘,一邊又怕國公府的人因為李姨娘而看不起她,為了這個矛盾的念頭,她自己苛責自己,認為自己良心壞了,好多年後都沒有釋懷,所以姨娘後來騙她,害她,她還道:“就當我和姨娘扯平了。”
扯平什麼扯平!折綰不願意素膳再回去管姨娘的任何事情。
李姨娘生的是她,不是素膳,素膳根本不用儘孝。
她吸口氣抬頭看素膳,果然,素膳眼睛也紅通通了,道:“姑娘,夫人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來這一趟讓你難堪的。”
折綰就安慰她:“我哪裡會不知道啊。但我想,這也不是我應該羞愧的吧。”
她笑著替素膳擦眼淚,“出身不好,哪裡是我們能夠選擇的?嫁給刕鶴春也不是我們自己選的。”
“娶我的時候,她們就該知曉我的身份。母親要我來照顧川哥兒,是看中了我這個人心地良善,沒有壞心,否則她怎麼敢把我嫁過來?我要是良心壞了,學得一招兩招的,
川哥兒還能有口氣在?刕鶴春他們也是,把我娶進英國公府,也是有他們的考慮,他們都顧及川哥兒,顧及他們自己——”
她輕柔著道:“素膳,我嫁進來,是他們都思慮好的。我的長處,好處,他們都享受了,若是再因為我的短處而嫌棄我,那是他們的錯,不是我們的錯。”
“我們有什麼錯?”
她告訴素膳,也告訴很多年前的自己,“我們進來之前,就是一張白紙,他們要我馬上在紙上畫滿錦繡山河圖而彰顯他們身份貴重,配得上這國公府邸,可這怎麼可能呢?”
“我才嫁進來多久啊——我就是嫁進來十年,十五年,我也依舊是庶女,他們嫌棄我,我難道還要嫌棄自己嗎?”
素膳聽得怔怔,折綰就給她下重藥,“我們對母親和國公府的人感恩戴德,惶恐害怕,是因為我們都覺得靠著他們,我們才過上了好日子。可是素膳,你看,我們也不笨的,我們這才幾個月,就賺了這麼多銀子了。”
素膳像是聽進去了一些,但還是喃喃道:“可是,我們是依靠著國公府才能賺下這些銀子……”
折綰:“我們也給他們好處了!難道這不應該嗎?”
身處低位的時候,明明自己已經付出很多了,可還是會為上位者的一點兩點恩德而心有不安,甚至感恩戴德。
可這明明就是她們應得的。
折綰定定的對素膳道:“隻要我們自己相信自己,不嫌棄自己,管其他人怎麼想呢?素膳,咱們就是想的太多了,其實不要緊的,不過是回去看了一趟生母,這有什麼的?這也值得去說道?”
“這要是個明白人,是要說我孝心可嘉的。”
素膳就被說得心動起來,“是啊,若是宋家大少夫人和勳國公夫人在,她們肯定會誇您孝心好的。”
折綰舒了一口氣。這性子,其實是能扭轉過來的。
她由衷的高興笑著說,“還有啊素膳,若是姨娘身邊的人來找你拿銀子,你也彆上當。我給她銀子了,她是不會來找你要的。定然是彆人打著她的主意。”
“再者說,姨娘還有私房銀子呢,你也是知曉的。”
素膳點頭:“我記住了,姑娘。”
折綰就站起來要走了,“我就是怕你知曉姨娘生病的事情害怕,所以才來告訴你一聲。”
但素膳聽了是一回事,認可她說的話也是一回事,心裡害怕惶恐還是一回事。她想著跟折綰回去,“姑娘,我陪你一起回國公府吧?”
要是真有事情,有她在姑娘的身邊好歹能幫幫姑娘。
折綰:“也行,那你把事情交給素蘭。”
素膳就急匆匆的走了。也不知道她跟素蘭說了些什麼,直到折綰要離去,素蘭都是她一副恨不得替她回去受苦的模樣。
蟬月不明就裡,好笑道:“素蘭姑娘,不行你跟著我們回去?”
素蘭:“不!我要為少夫人守好這個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