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遊離在外的孤魂野鬼。
法老變了。
他更好戰了,野心勃勃,連年出征,鐵血律令鎮壓諸國眾王。
與此同時,法老一改往日低調作風,在統治期間大興土木,用戰爭狩獵的財富大肆雇傭工匠。拉美西斯二世在底比斯與孟斐斯修築了大量的宮殿、廟宇、雕像、石碑,或精美,或宏偉,數量與華奢程度逾越以往的君王規格。
埃及君主給工匠們下了詔令,要他們在雕刻與碑文上記錄他執政時期的雄心與壯舉。
無所不用其極,熱烈歌頌君王的神聖與偉績。
當這位大帝九十一歲時,他成就了埃及曆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君王。
臣民愛戴他,敵人懼怕他,連眾神也格外眷顧他,長久遺忘了他的安眠之日。
培爾,新都城。
豔陽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各司其職。士兵披胄執銳,在街上進行日常巡邏。官員托著厚重的假發,匆忙而不失優雅趕往法老皇宮。伴隨著一聲聲粗沉的喝聲,數隻大船靠岸,一群膀大腰圓的男性們嘩啦啦湧上去,熟練搬卸異國的珍貴貨物。
忙碌與繁榮是這座新首都的主旋律。
人們早已消除了早前遷都的恐懼與不安,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得到了內心的充實。
他們想,這也許是因為神靈的力量。
繁華的新城處處可見輝煌的神廟與祈禱之舞。北麵睡著守護神烏托,東麵傳來阿斯塔爾特女神的策馬之聲,南方是主宰沙漠的賽特神,西方由阿蒙神的光芒破開混沌,迎來人們希望的黎明。
神的蹤跡無處不在。
人們對神袛的信仰愈發熱烈與堅定。
比如此刻,他們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捧著一束蓮花,緩慢地走向北邊的阿蒙神廟。六月份的陽光如岩漿灼熱,老人絲毫不避。他身材高大魁梧,背脊挺拔,纏卷著白色披肩與細褶腰衣,坦然走在毫無遮掩的街道中央,唯有手掌是舉起來的,正小心翼翼嗬護著他懷中的冰藍色睡蓮。
這花是要獻給阿蒙神的吧?
眾人如是想道。
老人的身後還跟著一老一少組合。
人們莫名覺得眼熟,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他們走過。
正午時分,太陽神殿巍峨佇立,青金石的神靈浮雕被日光鍍上一層藍釉,交織成瑰麗的色澤。
輝煌的王座之上,埃及主神手持鐵鞭,麵目威嚴注視著他最為寵愛的光輝之子。
“這神像做得很好。”
大殿上響起了一道蒼老低沉的男聲。
年輕的書記官恭敬地回答,“謹遵您的吩咐,我們在底比斯與孟斐斯挑選了一百三十八名頂級工匠,從上百張底圖甄選出阿蒙神最適合的服飾、姿勢……”他還沒說完,被旁邊的老將軍用手勢製止了。
年輕人猛地想到什麼,立馬噤聲。
“沙沙沙——”
是衣袖拂過粗糙石麵的聲音。
年老的埃及法老認真地、一絲不苟地擦拭著祭祀石台,直至纖塵不染,方將懷中的藍蓮花一枝枝放上石台。
隨後,法老低眉斂目,雙手合十,進入日常的祈禱儀式。
書記官同樣照做。
不知過了多久,書記官的小腿兒小屁股都麻了,可他不敢挪動半分——沒看見法老跟老將軍大人都站得穩穩當當、紋絲未動嗎?
說實話,他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歲數,不然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體力怎麼比老年人還差?
“科斯圖。”
法老終於開了尊口。
書記官簡直喜極而泣,他挪動了下發麻的手臂,小聲回應,“法老有何吩咐?”
“待吾死後,你會如何記錄吾這一生?”
書記官內心小人在瘋狂撓頭。
天哪,這要命的作答大題,他果然不能高興太早!
好端端的,哪個君主會問自己死後的事情?
他反複斟酌語言,以一種優美的詠歎調背誦全文,“您是埃及光輝斐然的君王,十歲從軍,十五歲隨塞提一世征戰四方,二十五歲大敗赫梯,您的英姿廣為傳頌……”
法老似笑非笑,“哦,是嗎?”
書記官小心臟咯噔了一下。
糟了,法老大人好像並不滿意。
不過沒關係,作為存活時間最長的書記官,他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抱大腿一定要快、準、狠!
書記官竭力穩住自己,“您二十五歲登基,同年迎娶奈菲爾塔利王後,她是如此的美麗與智慧,令您深墜愛河,無法自拔。”
沒錯,他抱的是奈菲爾塔利王後的大腿!
法老嚴於律法,從不容情,唯有王後是例外。
“您三十五歲時,您在阿布辛貝為王後修築神廟。您讓工匠將王後雕像立於您的腳掌之上,寓意永生守護,永不分離。在王後穀,您曾說您對王後的愛情是獨一無二的,咳……”
小夥子微微紅了臉,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
太肉麻了。
尤其他還對著年長法老威嚴莊重的麵孔,完全想象不出鐵血君王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少年,露出一臉陽光純情的樣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偶像的人設要崩了。
“然後呢?”拉美西斯二世頗有興致地追問。
書記官炯炯有神與法老對視。
這種夫妻之間的情話真的要他一個外人轉述嗎?
拉美西斯二世輕笑了下,漫長的執政時間賦予了法老深厚的威勢與氣場,而此時此刻,他鋒銳眉宇疏疏展開,有了幾分少年時期的張揚意氣,“姐姐她若是聽見了這些話,定會使勁欺負我。她最壞了,是個騙子,總喜歡欺負老實的孩子。”
書記官:“……”
您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法老想了想,也覺得這樣說話不妥,小聲補充了一句,“你們千萬彆說出去,說了……嗯,也彆說是我說的。”
書記官:“……”
法老見年輕人滿臉不信,覺得他肯定是被王後那該死的美貌迷惑了。拉美西斯二世很是不服氣,又重點強調了一遍,“她真的壞透了。如果有一天你們見到她——”
他頓住。
“不要奇怪她的頭發與衣服,不要將她關起來,更不要打她。你們要如供奉神靈般供奉她,愛護她。等她自然老去,再將她埋到我身邊,到時候,我會親自教訓她的。”
這一切聽起來像天方夜譚,故去之魂,又怎能重回人間?
可是法老固執認定了,他的姐姐總有一天會回到埃及。
回到他的身邊。
結為夫婦那一天,他曾與她共同飲下這尼羅河生命之水,與她在卡納克神廟中締結亙古約誓。
他吻過她的額頭。
她是他認定的妻子,他的偉大的埃及的女主人。
他們約好了,日後必將重逢。
可是重逢之日,比他想象中,更加遙遙無期。
法老注視著神廟穹頂下的灰鷹,閉了閉眼,掩埋一切情緒,重新恢複成人前淡漠的、冷靜的君王,“科斯圖,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書記官垂手恭聽。
“等我死了,你就這樣寫。拉美西斯二世,暴君,戰爭狂人,生性喜歡殺戮與掠奪。愛好是吹捧自己,於是命令匠人修建了大量的宮殿與神廟。他一生中擁有無數女人,單是王後就有八位,一百多個妃子,子嗣無數。他對女人來者不拒,不僅娶了妹妹,還娶了自己的女兒,過得十分快活。總之,怎麼風流荒唐就怎麼寫,懂嗎?”
書記官愣愣搖頭。
他將跌在地上的下巴撿起,重新合上,誠實地說,“不懂。”
書記官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開口,“您今日是不是腦子有點……燒?”
法老修建神廟,難道不是想以神為媒,讓奈菲爾塔利王後重回埃及嗎?
況且,法老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何來的女人跟子嗣?就連如今的繼承人,也是出自旁支血脈,由法老親自教導。
拉美西斯二世被氣笑了,抬腳不輕不重踹了人一下。
“叫你這麼寫就這麼寫,廢話這麼多乾什麼?你是法老還是我是法老?”
書記官委屈點頭。
行,您是強盜頭子。
“行了,天快黑了,你們先回去吧。”法老又催促了一句。
“咦,王上您不跟我們回去嗎?”
書記官腦子暈乎乎的,還在狀態之外。
拉美西斯二世笑了,難得打趣他,“怎麼,老法老連私自約會小情人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書記官窘了。
您每天致力於嚇哭諸國進獻的美人,哪裡來的小情人啊?
“嘭!”
年老的將軍大人一言不發,俯首跪拜,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
書記官呆若木雞。
這又是咋回事?
法老抬起了將軍的手臂,安撫性拍了拍,溫聲道,“阿吞,回吧。彆嚇壞孩子。”
一老一少走出神殿。
書記官依然是一臉蒙圈,可是他看了看老將軍嚴肅的臉龐,明智選擇保持沉默。
“叮鈴——”
清脆的駝鈴聲中,駱駝商隊又運來了一批新的異國香料。
靜穆疏離的神廟之外,是生生不息的鮮活人間,成群的小孩子互相踩著雨後肥軟的濕泥,留下一串串活潑的小腳丫子,笑聲傳了幾條街。
有人正值壯年。
有人已死去多時。
年長的法老輕輕撫摸神像,雙手枯瘦,如同一截失去豐沛水分的木。
他已不再年輕。
“您什麼時候來?
在年輕的日子裡,我害怕您不來,徹夜輾轉難眠。
而當我垂垂老矣,又害怕您來。
拉美西斯二世問著神袛,又像是喃喃自語。
“我已做到您所希望的一切。我們的子民安樂少憂,我們的土地豐實富饒,我們的國家說一不二,我們的文明將名垂千古。”
我們的埃及永垂不朽,您是否看到了?
姐姐,蒙蒙一直都乖的。
您來這裡看我一眼好嗎?
一眼,就一眼也行。
我快記不清您是什麼模樣了,戴著什麼樣的耳環,穿著什麼顏色的腰衣,臉上有著怎樣甜蜜的笑容。
我老了,不再是那個可以將您單手抱起轉圈圈的少年人了。
姐姐,我……我害怕。
害怕衰老,害怕醜陋,害怕這一閉眼,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冰冷而無趣。
“咳咳咳——”
年老的法老痛苦咳嗽起來,背上爬滿了連年戰爭的暗傷,以致於晚年的法老多病多災,常常難以入睡。
唇角溢出血絲,拉美西斯二世卻沒有拭去,隻是將頭靠在神像上,仰起臉,瞳孔渙散,盯著窗戶之外的一抹湛藍。
他曾向往天空,卻心甘情願束縛在方寸之地,做她喜歡的王。
好久,拉美西斯二世從腰衣折疊的暗袋中小心取出一件小物。
是糖。
外麵用彩虹色的糖衣包裹著的。
埃及的天空是單調的,很少出現雲彩,這片乾旱的土地常年少雨,遇見彩虹的機率十分渺茫。
這是那天他與姐姐坐卡車的時候,姐姐給他紮辮子的獎勵。
他保存了六十年,一直沒舍得吃。
伴隨著悉悉索索的細微響聲,拉美西斯二世屏住呼吸,慢慢剝開了晶瑩透亮的彩虹糖紙。
一片臟汙。
他呆住了。
巧克力糖心早已被埃及的日光融化,由於長時間不處理,隻能慢慢凝固、發黴、長斑,彌漫出一股奇異的怪味。
拉美西斯二世沉默了,他伸出顫抖的手,尾指輕輕勾了一抹凝結的粉末,放進嘴中。
“嗯……甜的。”
老人捂住眼睛,孩子般開心笑著。
掌心微濕。
很甜呢。
姐姐果真沒騙他。
我最愛的神,您不必擔心。
拉美西斯已不再苦了。
七月,我們的尼羅河母親即將迎來泛濫之日,您若歸來,請提前知會弟弟一聲。
我必不懼幽冥與風雨,親自接您回家。
我等您來。
無論何時。
無論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