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情。
——是毒藥。
五條悟知道。
***
1997年9月3日。
咒術高層的判決下達了。
五條悟並不驚訝。
倒不如說, 他也全不在乎了。
怎樣都好。
怎樣都可以。
不久前發瘋般爆發、傷痕遍體、渾身血垢也要一步步闖入高層會議廳的那個男孩,垂下眼睛傾聽裁決。
一句不發。
那些叫人刺痛的目光, 從他的身上剜過。
他不痛不癢。
被關押著,鎖在五條家的特殊牢//獄裡麵。
鐵門一寸寸關上了。
光線一寸寸泯滅了。
唯獨剩下燭火、貼滿牆的符紙、手腕與腳腕上無比沉重的鐐//銬。
白發藍眼的男孩凝視著搖搖晃晃的燭火。
光焰熄滅之後,一地灰燼亦已揮散了。
“……”
“……”
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男孩掙紮著從椅子上站起來。
自誕生起就養尊處優的皮膚,沒有辦法承受這樣殘苛的刑罰,幾乎立刻就磨破了皮、順著手腕腳腕流下鮮血。
他毫無知覺般走到鐵門前。
舉起手來,“咚咚咚”敲著門。
鐐//銬太重, 男孩不得不過片刻就停下來喘氣。
終於五條家的仆從趕過來, 隔著鐵門, 低低問詢。
五條悟張開嘴:“…………”
他試著發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連嗓子都已經啞了。
顫動聲帶的同時, 洇出腥味。
男孩咳嗽了一聲。
“我的玩偶,長得很醜、像青蟲一樣的。應該被埋在瓦礫下了。你們去找出來。”
身為階下囚, 五條悟依然這樣高傲命令道。
仆從沉默了很久。
“這…………不合規矩。”
這樣低聲回答。
五條悟沒有猶豫。
“求你。”
男孩說。
***
他開始做夢。
美夢。噩夢。
遊樂園的氣球飄飄蕩蕩,飛到天上。
爆米花甜膩的香氣。
綁住繃帶的手腕。
一個輕飄飄的微笑。
蜷縮在冷硬的床鋪上醒過來, 男孩往往要先把臉往床單上一埋。
以前, 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眼淚的滋味。
現在, 就連用手指觸碰紅腫的眼皮,他都會感到刺痛。
***
在這裡待久了,除了練習無下限術式,他開始在腦海內反複回放著老師上過的課。
男孩知道自己很聰明。
也知道自己太驕傲了。
而現在,這份驕傲被狠狠打碎。
可是。當這份驕傲再一次被重新拚貼在一起的時候。
就是五條悟昂起頭走出這裡、狠狠碾碎過去的時刻。
***
有時候, 五條悟試圖去憎恨那個人。
憎恨他的殘酷、他的冷靜。
他的理智、他將自己也放在棋盤上的殘忍。
五條悟試著在腦海裡殺死他的老師。
想象那把刀柄握在自己手裡。刀尖刺穿衣服、穿透皮膚、捅入臟器,血液順著刀鋒噴湧出來。
想象從背後扼住老師的咽喉。
想象捂住老師的口鼻,死死盯住那雙含笑的鳶瞳。
五條悟無法欺騙自己。
***
有時候, 五條悟試圖不再去那樣思念那個人。
他也無法欺騙自己。
***
男孩逐漸長大了。
鐵門、符紙與鐐//銬,已經完全無法鎖住這隻鳥雀。
他卻沒有主動掙脫。
直到放出手的棋子,慢慢起到作用。
直到他追逐著老師的背影,把自己也活成一片影子。
直到咒術界的高層們,不得不在諸多勢力的逼迫之下。
被迫低下頭來,親自走到五條家的牢//獄。
親手打開那扇鐵門。
恭恭敬敬地請他出去。
五條悟走出了自己的鳥籠。
但是既無喜悅、也無釋然。
——這是預料之中的結果。
五條悟這樣想。
老師。你也常常感到這種無趣嗎?
***
身高開始抽條的少年,正式插手咒術界的權勢。
曾經從來不放在眼裡的那個肮臟的世界,在他眼前慢慢展開。
原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咒術師的性命僅僅隻是高層們相互博弈的一個籌碼。
咒靈的祓除,也並不隻是成功消滅那樣簡單。
原來。他的老師,給他留下了這麼多可以利用的棋子。
五條悟輕輕笑了一下。
白發藍眼的少年,正坐在太宰治曾坐的那個主位上。
垂頭翻閱文件的模樣,穿了一身同傳統和式房間格格不入的、襯衫西褲的模樣。
無比冷酷微笑起來的模樣——
直令滿房間恭敬正坐的五條家管理層們,瑟縮著低下了頭。
五條悟隻是想。
老師。你一直不想讓我踏足的黑暗,正是我眼前的這一片汙水嗎?
***
他無法自拔地做夢。
——我好想你。
少年咬著牙,那疼痛並不夠,便用牙齒狠狠咬住手腕。
——這想念令我生疼。
***
仰頭望見雲彩的時候,我會想起你。
低頭窺見翩然而飛的蝴蝶,我會想起你。
我的生活裡,每一寸,都是你的痕跡。
我是。
你精心雕琢的鳥雀。
我要飛到哪裡,才能再次見到你?
***
五條悟長大到足以去咒術高專上學的年齡,高層們才結束了對他的專人教育及監//禁生活。
他對此嗤之以鼻。
眾所周知,五條家的“六眼”張揚、囂張、叛逆、性格糟糕、目下無人。
總之驕傲又臭屁,令人想起來的時候,都是又好笑又好氣。
沒有人知道,他腳下影子的模樣。
***
五條悟在咒術高專,遇見了很好的同伴。
足以讓他主動提起那個人,笑著重複老師的名字,卻被夏油傑一本書直接拍在臉上,讓他“彆笑了”。
足以讓他磨著家入硝子主動要學反轉術式。
足以讓他喊一聲“夜蛾大叔”,也沒那麼介意頭上多一個班主任。
隻是一旦靜下來,五條悟仍然無法按捺住那份思念。
白日的喧囂與打鬨,屬於五條悟。
夜晚的沉默與夢境,也屬於五條悟。
***
一年級快結束的時候,他回到五條家,強行奪權。
一切肮臟血腥的事情,都被這位新任家主死死摁在五條家內部。
沒有一條消息往外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