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生曉夢迷蝴蝶(四十七)(2 / 2)

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黍寧 12958 字 3個月前

薛素曾憤怒地質問他對寧桃究竟是什麼感情。

“你要是喜歡她,那就娶她,我保管沒有異議!可是現在,你這樣算什麼?不說喜歡她,也不說不喜歡她,就將她困在蜀山!

他不知道,可是現在一個隱隱約約的答案,在心底浮現。

常清靜又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微涼,很薄。

從前寧桃曾經半開玩笑地說:“小青椒,我們那兒有個說法,說是嘴唇薄的男人薄情!!”

“但我覺得,你一點兒都不薄情。”少女撐著下巴,認認真真地打量著他,“你多情啊。”

他薄情嗎?

常清靜想了又想,最後又擱下了手。

對蘇甜甜他甚至都做到了多情,而對於她,他的確是薄情的。

人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會傷害到彼此,他不懂,不知她的心意,一次一次以友情和信任為刃將她傷得遍體鱗傷。正如幾十年前,那場跌跌撞撞的搜魂一般。每一次搜魂,他對她的理解都更加深了一些。他曾經自認為是最了解她的,如今,他忽然明白,他其實什麼都不是。

常清靜身子僵了又僵,閉上眼躺了許久,終究是沒有醞釀出任何睡意,隻好起身走到窗前看月亮。

*

寧桃也沒睡著,她也沒看話本,就這麼躺在床上歎著氣看月亮。

像個鹹魚一樣,光著腳,蹬著腿,栗色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

之前在錢管事家的時候尚未表現出來,而眼下,她終於表演不下去了。一閉眼,腦子裡翻來覆去地便是錢管事的臉。

女人慘白的,死氣的臉。

睜開眼,天上的月亮好像也變了。

她視力變差了,看月亮都有重影了。寧桃揉揉酸澀的眼睛,悶悶地想,月亮漸漸與錢管事那慘白的,死氣的重合,又突然地,變成了柳易煙的臉。

柳易煙她驚恐地睜著眼,看著她就像是在看個怪物。

柳易煙的臉漸漸又不斷變化,變成了劉慎梁,變成了扶川穀中那一個個修士,那一個個被她親手殺了的修士。

桃桃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個激靈,霎時間就好像又被吞入了漆黑的深淵,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

死活睡不著,寧桃乾脆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慢吞吞地走出了客棧,走到了天井裡,坐在石階上看月亮。

看了半晌,又換了個姿勢,躺在了青石板上。身下的青石板已經生了苔蘚,濕冷,但躺在這上麵反而能給她帶來點兒喘息的餘力,

眼淚不由奪眶而出。

又哭了。

又來又來,到底有完沒完了!!

沉默了半晌,寧桃默默伸出半隻胳膊,擋住了眼皮,心裡十分苦澀無力。

放過她吧。

從她重生起她就老是夢到柳易煙和劉慎梁他們,估計是被她殺了之後這幫大兄弟心懷怨念,不把她拖入地獄誓不罷休。

常清靜心裡很亂,腦子裡嗡嗡直響,偏在這時窗外樓下傳來了點兒動靜,他五感一向敏銳,下意識地向窗外投去了一瞥,目光觸及這動靜來源的刹那,常清靜怔愣在了原地。

寧桃?

常清靜站在窗前,從他的方向,能將下麵的天井儘收眼底。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看到寧桃,常清靜一怔,原本焦灼的心思不由自主地緩緩安定了下來。然而,接下來目睹的這一切,卻又讓常清靜喉嚨裡像堵了什麼東西,乾澀地說不出一個字,一句話來。

月色下,寧桃披散著柔軟的栗色頭發,趿拉著拖鞋,突然走到了天井裡麵,坐了下來。少女在天井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久到裙角和繡鞋都沾染了夜露後,這才換了個姿勢,躺了下來,用小臂輕輕遮住了眼皮。

目睹這一幕,常清靜胸口好像緩緩地結了冰,又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並湧入了胸腔。

這才發現她在哭,寧桃在哭。

小姑娘偏著頭,肩頭一顫一顫的,栗色的長發服帖又柔軟地擋在了臉頰前,淚水順著下頜滾了下去。

他很少看到寧桃流眼淚。此時看到,除卻茫然之外,更多的是震動與擔憂。

少女好像一直都有用不完的活力,精神充沛。放風箏、看月亮、看話本、梅菜餅…她毫不吝嗇地透過這些林林總總的小事向周圍人散發著溫暖,感染著彆人。而此時此刻,在這無人的深夜裡,寧桃在哭。

常清靜很明確,這幾天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她傷心的事。

可是,她為什麼在哭?

小姑娘哭得時候也是無聲的,木然的,眼淚縱橫地往下淌。可是卻有潑天的悲傷,如同鮮血一般緩緩從她身下溢出,抽空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她像是一個精心畫了妝的布袋,木然地躺在了地上,被隨意丟棄。

這才是真實的她。枯萎,頹廢,陰鬱,沒有生命力,像是一個永遠在散發著負能量的怪獸。

他僵立在原地,手扶上了窗欞,緊緊捏著窗框,唇瓣頓失血色,心裡緩緩冒出個令他都冒冷汗的念頭,還是說,這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

天井不遠處有一口水井。少女渾渾噩噩地走到了水井前,望水井裡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又默默蹲下身,抱住膝蓋,小聲地抽泣起來。

好像有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響,炸得常清靜本就蒼白的麵色更加蒼白了些。這個念頭甫一生起,頓時,生活中那些曾經被他忽略的若乾細節,同時浮上了水麵,像是爭先恐後地要呼吸。

難怪他總覺得寧桃有些古怪,有些異樣,她好像比從前更加活潑,比從前更加愛說話了點兒,這就好像是在無聲的自救。

常清靜僵立在原地,渾身上下頓時如同一隻破了洞的口袋,能聽到風呼嘯而過的動靜,心裡好像被一隻手揪了起來,刀絞一般。

原來那些活潑與笑容全是裝出來的麼,她究竟在為什麼而哭。

眼下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她難過而傷心的事,那她哭泣的原因就隻有一個,這原因顯而易見,呼之欲出。

讓常清淨幾乎不敢再深入往下想,這又像憑空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臉上,常清淨眼睫微顫,唇瓣也不由哆嗦起來。

他忘記了她從死去到重生才過了短短一年半載,這時間根本不足以支撐她走出來。她身上的的傷痕和的瘡疤一直都在,這些傷痕最終化為了她日日夜夜的夢魘。

在看到寧桃赤著腳緩緩走進水井前的時候,常清靜瞳孔緊縮,並指掐訣,幾乎就要出劍!

好在寧桃沒有跳下去,她隻是默默地蹲下身,像是失去了所有依靠一般滑落了下來。

被這樣,彆這樣。

寧桃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眼眶發紅地想。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她還沒走過,有很多神奇的東西她還沒看過。塞北江南,名山大川,她都想一一去看,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

縱使心底蒼茫,縱使明白這些景色、這些人和事,對自己而言其實並未多大的吸引力。

她還在努力地一遍一遍勾勒,一遍遍告訴自己,去看看,去接納這個世界的美好。說不定,哪天等她老死了,她就能回家了。

他緊繃的身子猛然放鬆,因為緊張,眼前一片發黑,不由扶著窗框,低低地喘息了幾聲。

剛剛那一瞬間,常清靜幾乎以為他又要失去她了。

她裙擺單薄,衣袂飛揚,蒼白得像是一泊極淡的宛宛月色,下一秒,就要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這月夜中。

常清淨扶著窗框的手,捏緊了點兒,默然凝視著天井中的少女。

她隻是蹲在井口前,就好像有一股莫大的,無法自製的悲傷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攫住了他的心臟。

常清靜唇瓣幾乎緊抿成了一條線,他恨不得立刻下樓去問問她,恨不得立刻下樓去安慰她。

可是他不能,就算用“李寒宵”這個身份,他也無顏麵去麵對。

常清靜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曾經薛素憤怒地質問,在此時此刻全都有了回答。

他喜歡她,喜歡寧桃。

他喜歡寧桃,不單單源於那份少年的心動,不單單源於愧疚,也不單單是她身上的由內而外的溫暖。

他隻是喜歡她,喜歡她……喜歡她……

他說不出任何理由,任何借口。

在這幾十年來日複一日的描摹中,幡然醒悟的痛苦中,愧疚中,他喜歡她。或許他喜歡的是她堅韌,正義,勇敢,靈慧,專心,好學,他喜歡她身上的蓬勃向上的韌性。

喜歡兩人一起放風箏,喜歡賞月,喜歡兔子糕點,喜歡話本,喜歡……年少時棄之如敝履的美好,在重新拚湊中,一點一點清晰。然而,他的“喜歡”卻在曾經,統統都化為了刺向她的利刃。

正因為她堅韌,正因為他們是這一路行來的默契的同伴。所以,在偃月城,他選擇了放棄了她。

正因為她勇敢,所以在杜家村,他同意了叫她一人涉險。

他將她置於“朋友”與“夥伴”的位子上。比起那時的蘇甜甜,寧桃是個讓他省心,讓他放心,值得信賴值得托付的朋友。

這一切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

她……也是個剛到異世茫然無措的姑娘。

他親手摧毀了她的心上人。常清靜不夠格下樓,李寒宵也不夠格。他沒有資格,沒有顏麵,再用“李寒宵”這個身份去接近她,去安慰她。

明月落在窗前,落在了少年極淡的眼眸中,像是一汪淺淡的月色,一汪琥珀色的酒光,眼裡倒映出蜷縮成一團的小姑娘。

他不敢再往前一步了,短短的樓梯像是刀山,每往前踏出一步,他都會被紮得鮮血淋漓。

桃桃哭了一夜,而在未知的角落裡,常清靜靜默地守候了一夜,守到霜落肩頭,衣角也被霧氣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