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謀劃(1 / 2)

沈佛心被囚禁在地底這件事……

對生活在平京中的絕大多數人而言,他們暫時還來不及關心。

此時籠罩在平京上空的陰雲,在於殺害王留的凶手遲遲沒有找到。

上京區的屋宅中,大人物們輾轉反側、食不甘味:誰家沒有幾件醃臢事?今日死的是王留,明日死的又是誰?

無數雙眼睛集中在帶頭搜查的王玄身上。

而王玄帶著人將平京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仍一無所獲。

這不免令大人物們更感疑慮。自古聰明人想得就多,想得越多,疑惑就越多。他們不免就會反複考慮:為什麼王玄找不到凶手呢?

如果真是如他所言,凶手遠遁城外,那他為什麼還堅持在城裡搜查?

而且,不是說平京大陣十分厲害,怎麼能讓外來修士來去自如?

如果來去自如,是不是說明要麼有內鬼,要麼大陣根本就沒有謝九說的那麼厲害?

疑慮就像旋渦,產生出無形的激蕩。

與外人所想當然的不一樣:謝九並未讓所有人無條件信服。

事實上,“無條件信服”本身就是一個虛假的描述;曆史上從未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任何信服都有條件。世家們相信謝家、相信謝九,是因為他們展示出了足夠的能力,可以抗衡修士,甚至能讓世家的子弟隨意修仙。

就像謝家家主說的那樣——他們相信謝九能帶給世家更多的利益。

但最近幾年,這份信任已經有了動搖。

契機就在於平京大陣的修複和運營。

平京大陣很厲害,而越厲害的大陣所需要耗費的靈石就越多。

世家庫房中積攢多年的靈石,一年前被謝九一聲令下拿了十萬出去,以供大陣運轉。至今,十萬靈石已經燒了大半。要不是因為謝家還帶來了足夠豐厚的回報,諸位老成謀國的大人物早就不乾了。

即便如此,大陣也跟個無底洞一樣,仍在貪婪地盯著上京區的荷包。

有陰謀論者甚至懷疑,王留身死這件事會不會是謝九自編自導,目的在於掠奪王六老爺的家底?

帶著這樣的疑慮,再來看王留死亡這件事,人們難免生出更多遐想:

眾所周知,王玄是外室所生,

向來與王留不和。聽聞王六夫人哭壞了眼睛,成天痛斥王玄不夠儘心。

而王玄又是謝九的人。傳聞謝九拒絕占卜凶手的身份,連謝家家主出麵都不能讓他動搖。

這自編自導的嫌疑——果然更嚴重了。

世家們對謝九積蓄的不滿,悄無聲息地釋放著。

上東京裡,皇城邊上的沈家後院,大人物之一的沈老太爺手捧香茗,悠哉出神,半晌問一聲:“佛心回來了嗎?”

旁人回:“未曾接到小國師的消息。”

當今皇後出自沈氏,正是沈佛心的親姊。皇後溫柔善良,雖未有多少相處時日,卻很掛念、心疼遠在西北修行的弟弟,因而說動皇帝,封沈佛心為“國師”。又因沈佛心的爺爺、現在坐在這裡的這位老太爺也有“國師”稱號,更能時刻得見天顏,眾人便稱沈佛心為“小國師”,多少帶了幾分奉承的意味。

沈老太爺精通佛法、易理,又與龍象寺高僧交好,是以他雖然隻是凡人,卻能一輩子坐穩國師的位子。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不過那孩子向來是個有主意的。”

沈老太爺皺了皺老壽星般的白色長眉,有些不滿,又自己慢悠悠地捋著自己的胡子,將些許不滿平息下來。

又問:“王玄那頭,找到那什麼賊人了嗎?”

旁人道:“尚未聽說。”

沈老太爺嗬嗬幾聲:“平京大陣麼……說得厲害。真到了關鍵的時候,就出問題了。所以我才說,年輕人血氣旺盛、敢想敢乾是好事,可若太一意孤行,做事就要出紕漏。瞧,謝家的小九不就將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嘿,也不知道他們丟失的蝴蝶玉簡找回來了,還是沒找回來?”

部曲唯唯應是,又覷著這位沈家真正掌權者的神色,大著膽子問:“老太爺,可……聽說那蝴蝶玉簡上,不止記載了謝家的事,連旁的世家也……”

“怕什麼?”沈老太爺優哉遊哉地說,“且不說謝家首當其衝,就說那玉簡真落到旁人手中了……又能如何?”

部曲一怔:“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了,那……”

那世家積累的名聲怎麼辦?沒了名聲,拿什麼去約束人心,又怎麼和皇帝交待?

“你們啊,就是太年輕了。”

沈老太爺麵色紅潤,帶著居高臨下的自滿和些許得色,“便是被旁人得到了、廣而告之,隻消不認,再將早已備好的替罪羊推出去……誰還能真的審判我們?世家千年,千年世家,這點風浪都經不得,叫什麼千年什麼世家?”

“誰能審判我們?陛下?陛下要倚仗世家治世,何況當今性子柔軟,不會計較。”

“還是修士?他們自己也不見得乾淨。何況他們講究遠離凡俗,看著舉手投足便能毀天滅地,實則受天地眾生製約,不敢貿然出手,生怕汙染了那顆珍貴的道心。”

“或者……是我們自己要追究?都沒有,因為這平京城中的每一家,都在近百年中上了同一輛戰車,在這事上根本撕扯不開!”

“法不責眾!任何事,隻要參與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天然的道理。你走在路上被人打劫,可以叫官府審理,或者回來叫我給你做主。可若就是官府搶了你呢?若就是我搶了你呢?”

部曲聽得有些暈眩,心中又生出極深的敬畏。這是對權勢的敬畏,也是對一個凡人敢隨意指點雲上仙人的氣勢的敬畏。

他恭恭敬敬地說:“老太爺說笑了,仆這點身家如何能入老太爺的眼?”

“比喻罷了。”沈老太爺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有後果的罪行便不叫罪行,你且記住了。”

部曲多多奉承,不小心就多了一句嘴:“……若小國師在京中,想來比那謝九做得更好。”

沈老太爺沉吟片刻,失笑:“這卻也不一定。”

部曲一愣,以為自己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不由心中忐忑、冷汗直冒。

沈老太爺卻顧自說:“謝九看著孤高不訓,卻總歸很聽謝家的話,幾十年裡生生被鍛造成了謝家的一麵旗幟。而佛心麼……”

他搖搖頭。

部曲小心說:“小國師確實心懷眾生、不理俗務……”

“你誤會了。佛心不是那種性子。”沈老太爺微微一笑,“那孩子啊,心氣可大著,遠勝謝家的小九。當年他不及弱冠,從龍象寺回京,竟然就敢來找我,說——你猜他說什麼?”

部曲不敢猜。

老太爺也不在意,顧自說:“他跑來和我說,要整個沈家都為他所用。”

部曲目瞪口呆。

彆看沈老太爺現在慈眉善目,實則他也是個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年輕時他的嫡長子要奪權,最後還不是被流放到偏僻之所,荒涼終老?

沈佛心雖然是老太爺嫡孫,可要論繼承權,他可遠遠排不上號。

整個沈家?這也是敢說的?

部曲暗暗叫苦,怨自己多嘴,聽了不該聽的消息。

老太爺笑眯眯:“怕什麼?那不過是小孩子家家的戲言。被我拒絕後,佛心就專心在外修行,絕口不再提這事。再強大的修士也終究是一個人,他有能耐度化十萬厲鬼,但若想坐在老夫的位置上謀劃天下眾生……他還嫩著呢。”

“隻不過……謝九那‘平京第一’的名頭,說不得是可以叫佛心來摘下的。”

……

當沈家老太爺手捧香茗,於宅院之中指點天下時,上西京的謝家一派風平浪靜。

這風平浪靜是一種世家氣度的彰顯,便是此刻有大軍兵臨城下、叫囂要砍了謝家家主的頭了,謝家人還是會這麼平靜。

這是千年世家的底蘊。

謝家家主、謝九的生父——謝彰,剛剛指點過小輩的書法,用溫熱的帕子擦了手,在書房裡同三弟說話。

“……沈家還想趁機推舉沈佛心,取九郎而代之,卻不知道沈佛心已身陷大陣中心。”謝彰微笑道,“說來,以一己之力庇佑平京,於小國師而言也可算是功德一件,不辱沒沈氏門楣。”

謝三爺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阿兄,還是叫妙然回來吧。那孩子素來崇敬九郎,叫她去監視九郎,難免受九郎冷眼,她必會十分難受……”

謝彰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冷淡下去。

“三弟,莫要叫他那個名字!謝家嫡係郎君,為了那等上不得台麵的癖好,竟然寧願冒充庶女的名頭,真是丟儘了我的臉!”謝彰滿麵冷然,“要不是看在他聽話的份上,我早就……”

“阿兄!”謝三爺有些惶然,“我們不是說好,就讓妙……就由十一郎去?他的天賦非比尋常,如果不是他,我們如何能製住沈佛心?就為了維持禁製,他現在身體比平時更弱,正該好好休養……”

“三弟。”

謝彰一雙狹長的鳳眼中,凝出不悅的冷意。

“十一郎同你早夭的嫡女長相相似,你便將他當自己親女兒看待。但他終究不是你的女兒,身上還留著異類的血脈。”

他淡淡道:“再怎麼看重他,你也莫要忘記,再聽話的狗……也要不時敲打,才能栓得更牢。”

*

什麼狗啊貓啊,世家權力鬥爭、厚黑平衡之類……謝蘊昭都一概不知。

她也不知道沈佛心究竟有沒有心氣。

她現在隻知道,隔壁新增的鄰居十分陰陽怪氣。

“我叫王和,是王離的堂弟。”

謝蘊昭再一次翻到牆頭時,看見手邊插著幾片碎陶瓷片。如果她是個普通人,說不得會被碎片劃傷手掌。

再一抬頭,就看見一個陌生的青年站在王離的小院中。

對方盯了一眼她的手掌處,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遺憾的神色,並說出了以上那一句自我介紹。

謝蘊昭坐上牆頭,將陶瓷碎片一一□□,放在掌中端詳片刻。裂口很新,顯然才碎不久。

她拿起一片碎片朝青年揚了揚:“你放的?”

“那是什麼?我不曾見過。”

話雖如此,他的臉上卻有一絲微妙的、惡劣的笑意。

自稱“王和”的青年陰鬱瘦弱。他的身形單薄得像一張紙,臉則比紙更蒼白,五官也極纖弱,但那一雙眼瞳的範圍卻比常人更大一些,黑黝黝地盯著誰瞧時,很有些滲人。

“你就是許雲留?我聽人說起過你。”

他朝圍牆的方向走了幾步:“蒼梧書院的人說,你與阿兄關係很好。”

謝蘊昭上上下下地拋著碎片。

在王和即將邁開下一步時,陶瓷碎片被她挾在兩指之間。再微一用力……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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