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池正業收到了一封署名“李大全”的請帖,邀請他明天去安州出了名的茶坊明月樓談生意。
因為名字太陌生,池正業還以為是哪個想跟他談買賣的商旅邀請他。但李洪深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激動地揪住信紙的一角,說話語無倫次的:“這……我爹,池管事,這是我爹的字跡。”
池正業大為震驚,鬆開手將信紙給了他,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確定?這真是你爹寫的?”
李洪深用力點頭:“沒錯,我爹雖然擅長模仿,會好幾種字跡,但在家的時候,賬目、商人書信來往,都是用的這種字跡。你看這個‘明’字,旁人最後一筆都是往內,但他有個毛病,總往下拖,都沒鉤。我很確定,這封信是我爹寫的。”
池正業大樂:“我還愁怎麼跟你爹見一麵呢,沒想到他自動送上門來。明天你跟我一道去赴約吧?”
能正大光明見他爹,李洪深自是不會拒絕,他欣喜地拱手道:“多謝池管事。”
池正業擺手,目光鄭重地看著他:“洪深,我知道你想你爹,但正是因為如此,你要克製住,你爹既然昨天那麼危及的時刻都沒來見我們,這說明他現在是不方便跟咱們聯係的。咱們明天是第一次見麵,陌生人,你要在心裡記住,這是李掌櫃!”
其實最穩妥的辦法是將李洪深留下。
但這父子倆人的感情顯然很好,這樣見麵的機會也是湊巧了,平時想見一麵難如登天,如今就在麵前,錯過未免太可惜了。
池正業也不好做那等惡人,但該說清楚的還是要說清楚,李洪深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他的用意,為了他們父子的安全,他應該知道怎麼做。至於李安和那邊就更不用擔心了,那個老狐狸,鬼點子比誰都多。
李洪深也明白池正業是好意,連忙點頭保證道:“池管事放心,小人一定謹記,明日不會露了破綻,害了大家的。”
池正業沒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點兩個信得過的,明日跟著我們一同去赴約。”
***
翌日下午,陽光正好,池正業帶著李洪深三人準時赴約。
到了明月樓,跟夥計說明了情況,夥計連忙將他們帶到了二樓的一間雅間前。
屋子門口站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年輕男子,應該是李安和帶來的人馬。
夥計拱手笑道:“這位爺,你們的客人到了。”
年輕男子立即敲了敲門,然後打開門邀請池正業幾人進去。
池正業站在門口,將屋內的情況一覽無餘。
房間裡,除了端著茶杯老神在在的李安和,旁邊還坐了一個占據著兩個位置身形彪悍的大漢。
能跟李安和平起平坐,這人的身份並不比李安和低。
池正業心裡有數了,臉上掛著生意人的笑容,進屋拱手笑道:“這位便是李掌櫃吧?”
李安和目光在李洪深身上停留了一息,然後若無其事地挪開,站起身熱情地說:“沒錯,正是在下。池管事久仰大名,快請坐。”
池正業帶著李洪深坐下,笑眯眯地看著對麵的兩人,開口道:“李掌櫃說有買賣想跟我談,不知是何買賣?”
李安和從昨天說起:“昨兒池管事在將軍府外的義舉傳遍了全城,真是令人佩服啊。聽聞你們的貨中都是白糖、棉布等物,正好咱們也緊缺這些貨物,不知道池管事能否行個方便,挪一點給我們?至於價格方麵,池管事放心,我老李絕不會虧待你的,除此之外,我還附贈一個消息給你。”
池正業很是意動,但也隻能遺憾地搖了搖頭說:“若是早個一兩日,我還能勻一點給李掌櫃,但不湊巧的是,昨日咱們的貨都在互市中交易了,隻能等下次了。”
李安和失落地垮下了嘴角:“那可真不湊巧。池管事是個爽快人,說好下次,那下次一定要把貨給我們哦。”
池正業端起茶杯笑道:“這是自然,今天是我的不是,我以茶代酒敬李掌櫃一杯,還請李掌櫃見諒。”
李安和也舉起茶杯大笑:“這事要怪也是怪我來遲了一步,哪能怪池管事呢。我雖與池管事第一次見,但頗為投緣,說是一見如故也不為過。我老李有心交池管事這個朋友,有個事我得給你提個醒。”
重頭戲來了,池正業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拱了拱手道:“李掌櫃有話直言,實不相瞞,我們這是第一次來西北,才到幾天,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什麼都搞不清楚,昨天還差點將本來要送給西北駐軍的短刀冒冒失失地帶入了互市中,釀成大禍。”
李安和聽了這話,扯著嘴角笑了笑,湊到池正業麵前,壓低了聲音道:“昨日那個虞記商隊的事想必池管事有所耳聞吧?”
池正業點頭:“沒錯,當時他們隊伍就在我們前麵一些,說是檢查出了弓。其實我是不大信的,那個虞記聽說也是老商行了,怎麼可能做出這等自毀前程的事,李掌櫃說是不是?”
李安和豎起食指,笑得那叫一個意味深長:“我就知道,池管事是個聰明人。”
池正業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神情有些凝重,張了張嘴詢問道:“李掌櫃,莫非你知道這其中的內情?”
李安和笑著搖頭:“內情倒談不上,就是聽說啊這安州知府秦賢原是京城的大官,好像犯了什麼事,發配到了安州。曲安坊那邊就是由府衙負責,裡麵的仆役也是府衙安排過去的,都要聽這位知府大人的話呢。聽說虞記的東家與這位知府大人有些過節。”
曾有過半年多太子黨經曆的池正業自然知道秦賢是何許人也。
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一名側妃的父親。他負責曲安坊的人員安排,那要動手腳陷害虞泰就說得通了,他也有這個條件。
很可能他們劉記受到牽連也是這秦賢所為。
“原來如此,李掌櫃不說,我都不知道。”池正業笑了笑,隻是笑容比起先前勉強了許多,“多謝李掌櫃,你透露的這個信息對我非常重要。”
李安和擺手:“哪裡哪裡,都是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池管事彆嫌我這人太囉嗦就好。”
“怎麼會,李掌櫃這份情我記下了,以後需要什麼貨儘管說,咱們劉記到了西北,貨物先第一個給李掌櫃。”說著,他回頭對一直老老實實站在背後的李洪深說,“洪深,準備筆墨紙硯給李掌櫃,勞煩李掌櫃留個地址,回頭咱們有什麼好貨,第一時間派人給李掌櫃送信。”
一副感謝李掌櫃的態度,名正言順地給了父子倆親近的機會。
李洪深很激動,終於有機會能夠再接近一次父親了。
他克製住滿心的激動,將筆墨紙硯都擺到了李安和麵前,然後恭敬地說:“李……掌櫃,您請。”
李安和接過他手裡的毛筆,笑道:“小夥子長得挺俊的,叫什麼名字?”
“李洪深。”李洪深緊張地說。
旁邊的池正業笑道:“我手底下這夥計跟老李你投緣呢,都一個姓,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可都是緣分啊。”
“那確實巧。”李安和一邊留地址,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李洪深,“小夥子家裡幾口人啊,父母都還安好?”
李洪深用力攥緊拳頭說:“祖母還健在,身體康健,父母俱在,還有六個兄弟姐妹,一家子十幾口,多虧池管事給小人一口飯吃,全家日子過得還行,就是頭一次遠行,有些想念父母親。”
李安和握住毛筆的手一頓,隨即又恢複了自然,邊繼續寫字,邊說:“你小小年紀就跟著池管事出來做買賣,還能深得池管事的信任。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兒子,那我一定自豪得睡著都要笑醒。”
說著,將寫好的地址含笑交到李洪深手裡。
李洪深激動得耳朵都紅了,手也有些顫抖。
旁邊的池正業見了笑道:“李掌櫃,你可真會誇人,我手底下這夥計都被你誇得不好意思了。”
李安和欣慰地看了一眼兒子,挪開目光,微微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隻是犬子與你手底下這位夥計年齡差不多大,若不是紅蓮教作亂,我也不至於……哎,不提這些!”
一副因為李洪深想起了早亡的兒子的傷心模樣,這也解釋了他為何剛才有些親近李洪深。
池正業看得好笑,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變著花樣誇兒子可誇得真帶勁兒。他牙都要酸了。
可他還得配合李安和唱完這出戲。
“不提這些,李掌櫃往前看。今日掌櫃的給在下這麼大個人情,在下他日必報。”池正業站起身鄭重行禮道。
李安和趕緊站吃起來,擺手道:“池管事太客氣了,以後有什麼好貨通知我就是,多謝。初次見麵,聽說池掌櫃是南越人,恐怕不大適應西北的環境,因此給池掌櫃準備了一份薄禮,不成敬意,還請池掌櫃莫嫌棄!”
說完給高錫使了一記眼色。
高錫立即捧上一個盒子,盒子中一頂灰色的毛皮帽子,光華暖和,非常適合現在的季節。
池正業連忙接過禮物,汗顏地說:“李掌櫃真是太有心了,我都沒準備什麼合適的禮物,隻能下次了。多謝李掌櫃,你這份禮物我很喜歡。”
雙方又客套了幾句,池正業才拱手友好地同他們道彆。
將人送上馬車後,李安和得意地對高錫說:“消息已經透露給他們了,如今就看這位池管事的表現了。”
高錫佩服地看著李安和:“李管事說話真有一套。”
不動聲色地將信息捅給了姓池的,還順帶賣了個人情給他們,真不愧是生意人出身。
李安和拱手謙虛地說:“一點雕蟲小技罷了,不足掛齒。如今咱們就看晉王那邊的反應了。”
***
池正業和李洪深回去後,第一件事便是拆帽子。
李洪深說:“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去北邊,也給我帶了一頂狐狸皮的帽子回來,他在帽子的兩個耳朵裡藏了驚喜,我戴了兩天都不知道,還是父親笑話我,錯過了真正的好東西,我後來才從兩隻耳朵中各找到了一塊金葉子。這次父親想必也會將信息留在耳朵中。”
他說著便去掏耳朵,但裡麵什麼都沒有。
看到李洪深失望的表情,池正業接過帽子道:“老李不會無緣無故送我一頂帽子的,隻是可能信息不會藏在太明顯的地方,咱們再找找,肯定能找到。”
兩人翻來覆去,將帽子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李洪深不解地說:“難道咱們猜錯了?我爹就是單純地送咱們一頂帽子。”
肯定不可能。池正業找來小剪刀,沿著帽子縫合的線,輕輕挑開,將好好一頂精致的帽子給拆開了,等拆到帽子左邊耳朵時,池正業精神一振,樂道:“肯定是這裡,你爹這針線活不怎麼樣啊,縫得歪歪捏捏的,跟在地上亂爬的蜈蚣一個樣,不過不拆開還真難發現。”
果然,他將藏在帽子裡的線挑開,裡麵露出來一張白色的寫滿小字的絹布。
絹布上,李安和長話短說,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太子和燕王等人謀劃,主要是針對晉王,劉記不過是順帶,此事他已經想辦法通知了平王。
第二件是燕王有躲在後麵通吃的想法,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挑起晉王與太子的爭端,將事態擴大化。
第三件,李安和懷疑虞泰隻是個開始。因為僅僅一個虞泰,哪怕傳到京城,晉王一句不知情也能推脫過去,畢竟誰手底下還沒一兩個不聽使喚、利欲熏心的家夥呢?
皇帝也不可能因為一個商人走私便治立了大功的大兒子的罪。單憑一個虞泰是沒法將晉王拉下馬的,太子和燕王很可能還有後招。
李安和建議池正業帶著人迅速離開安州這等是非之地,免得被殃及池魚。
池正業看完信後將絹布遞給了李洪深。
李洪深最擔憂的是:“池管事,我……我爹現在的處境會不會很危險?”
池正業拿過絹布,丟進了火爐裡,歎道:“他的處境肯定是比咱們凶險的,咱們的危險還擺在明麵上,他那邊……不過你爹人老成精,他自有成算,你就放心他吧。”
李洪深悶悶地點了點頭。
池正業也沒功夫去顧及他這點情況。
將今日會麵,還有絹布中所說的內容都仔細回憶了一遍後。池正業大致明白了李安和見他的借口。
李安和也不容易,大家都一路的,他就幫李安和一把吧。
而且晉王與太子鬨得不可開交,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們沒功夫再盯上他們南越了。
心裡有了決斷,次日,池正業便用重金賄賂了獄卒,從而見到了虞泰。
才幾日不見,虞泰一身灰撲撲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囚服,頭發淩亂地披散著,額頭上還多了一道寸餘長的傷疤,頗為狼狽,與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白胖富態的商人大相徑庭。
虞泰見到池正業也很吃驚,他雙手死死抓住鐵欄杆,激動地看著池正業,聲音沙啞:“池管事……你,你怎麼來了?”
又給獄卒塞了一塊碎銀子,池正業長話短說,將虞泰被押走後發生的事說了:“……我當時就覺得奇怪,虞掌櫃不會是如此是非不分的糊塗人,怎會做出這種事。我覺得這裡麵有蹊蹺,讓人悄悄查了一下我們的貨,這才發現了端倪,趕緊尋了個借口跑了。不然今日怕是要跟虞掌櫃一樣淪為階下囚了。”
虞泰聽了池正業的遭遇,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肯定是有人想故意陷害他們的。至於人嘛,也很好猜測,他是晉王的人,除了太子他們,還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他。
隻是沒想到,這些人好狠,連跟他們稍微走得近點的劉記都不放過。
這次僅憑他自己,恐怕是沒法脫罪了,這事必須得早點告訴自己人,最好早日讓晉王殿下知道。
虞泰悄悄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塊團成一團的布,塞給了池正業:“勞煩池管事將這個帶給汪先校尉。池管事大恩,等虞某出來後再報答您!”
看來虞泰對能否出來很有自信嘛。
池正業接了布,鄭重點頭:“虞管事放心,憑我與曹公公的交情,這封信我定然給你送到汪先校尉手中。”
正好獄卒來催了,池正業趕緊將布塞進了袖袋裡,順勢告辭出了安州監獄。
汪先是雷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中下級軍官。他怎麼跟虞泰勾搭上的,池正業就不知道了,但池正業估計汪先上麵應該還有人。
他按照約定,派了個夥計將虞泰這封信送給了汪先,然後靜觀其變。
沒過兩日,安州城裡便爆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西北駐軍的一隊人揪出了一個向拓拓兒人走私糧食、鐵器和酒等的商人,經查,此人乃是安州知府秦賢的親侄子秦東升。
秦東升之所以能夠多次在非互市時間,向拓拓兒人出售各種貨物,乃是因為有秦賢這棵保護傘。秦賢多次給其出具通關文書,讓其順利通過府衙的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