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回到並州後,當地的官員、鄉紳紛紛登門拜訪,一些夠不上格的,還四處尋找門路,就想跟他搭上關係。
並州這樣相對偏僻,人口也比較少的州府,往上數個一十年也找不到一個做到正一品大員的。所以哪怕郭富已經告老還鄉了,地方官員和鄉紳還是非常敬重他。
穆慶身為並州知府,自也是客客氣氣地登門拜訪。
郭富連忙伸手扶他:“穆大人快快免禮,老夫已經辭官,如今不過是一介白身而已,如何當得起穆大人行此大禮,穆大人請坐。”
穆慶行完禮,撩起長袍坐下,閒話家常:“郭大人是長輩,下官是晚輩,於公於私,下官行這禮都合適。郭大人回並州可還習慣?”
郭富頷首笑道:“這人年紀上來了,就喜歡清淨。並州雖不若京城繁華,但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平和安寧,甚是得我心意。這些都多虧了穆大人,我這上街啊,到處都能聽到誇讚大人的聲音。”
穆慶連忙謙虛地說:“大人過獎了,下官也不過是儘本分而已。”
郭富輕輕搖頭:“單是儘本分一字就不容易,穆大人不必謙虛。真是名師出高徒,穆大人不愧是公孫大人的學生。”
他這恭維有七八分的真意。
對於並州目前的情況,郭富是相當滿意的。
並州雖不及南越偏僻,但也是比較偏遠落後的州府,人口較少,商業也不怎麼發達,而且前幾年還遭受了一次戰亂。在他的預想中,這裡隻怕是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困苦。
但他回到家鄉後卻發現,並州的情況比一路南下路過的不少州府的情況要好很多,百姓基本上能吃飽飯,並州的官道都還經過了修補,同時,城外還開墾了不少荒地,百姓的生活相對平靜安穩。
再一向鄉裡人打聽,百姓們提起這位穆知府的事跡,那都是讚不絕口。
穆慶是在紅蓮教作亂後接下的並州這個爛攤子。他上任後,先是向朝廷上書,減免了一半當年的田賦,然後開倉借糧借農具給百姓,不收取任何的利錢,並在秋後帶領百姓興修水利,鋪路築橋。
先是恢複了並州百姓的生產,然後想辦法增加糧食的產量,最後再通過修路、打擊周邊的山賊盜匪等,保證商路的暢通,使得過往商旅來往更甚從前,使得並州很快就恢複到了戰爭前的水平。
而且這幾年並州也算是風調雨順,加上多了些水利灌溉的工程,官府又鼓勵開荒,借錢借糧借農具支持,因此並州糧食連年豐收,百姓的生活好了許多,人口也跟著增加。
同樣,府庫的存糧也增加了不少。
聽說完了穆慶在並州的作為,郭富打從心眼裡高興。
誰不希望自己的家鄉富足,父老鄉親都安居樂業呢?
穆慶被他誇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郭大人這話實在是讓下官汗顏,比起封州、連州、高州等地,我們並州這隻能算是一般,下官都覺得有些愧對百姓。”
這話成功勾起了郭富的好奇心:“你這意思是,封州、連州、高州比並州還繁華?”
這不怪郭富奇怪,這州可是比並州更偏南,尤其是連州、高州,那可是在流放發配的南越,朝廷官員聞之色變,誰都不想去這些地方。
這兩地若比並州繁華,也不至於淪落到成為流放之地了。
穆慶肯定地點頭說:“下官不敢欺瞞大人,也許論城池大小,這幾州還不及並州數百上千年累計下來的規模,但若論百姓的生活和精神麵貌,恐遠勝並州。”
這就稀奇了。
近十年,天災**不斷,朝廷內憂外患,賦稅不斷增加,單他在戶部尚書任上田賦便翻了近一倍,百姓生活困苦,能吃飽飯,不攤上戰爭和過多的苦役,便已是萬幸了。比這還好,郭富有些不敢想象。
“連州知府於子林乃是陳大人的學生吧,高州就不說了,有公孫大人主政,難怪如此呢。”郭富自覺找到了原因。
誰料穆慶卻輕輕搖頭,笑了笑說:“非也,郭大人,這裡有家師委托下官轉交給大人的一封信,大人讀完就知。”
郭富接過信展開一讀。
發現這師徒倆說的話都不可信。
穆慶說他讀完信就知,但他看完信更疑惑了。
信中,公孫夏先跟他問了安,然後說多年未見,甚是想念,邀請郭富去高州聚一聚,屆時介紹一個人給他認識,就沒彆的了。
但他到底是做了多年戶部尚書的人,腦子反應極快,很快便從穆慶的話語和這封信的內容中提煉出了最重要的信息:他們希望他去一趟連州高州。
郭富捏著信思索了一會兒,想不通公孫夏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已經辭官,即便還有些威望和人脈,那也遠在京城。而且威望和人脈這種東西,你不維護很快就散了,正所謂人走茶涼,過兩年誰還記得他啊。
況且要論人脈,公孫夏並不輸他。到現在陛下還時不時地念叨公孫夏兩句,公孫夏想起複,比誰都容易,也用不著他這點人脈。
所以公孫夏這麼千方百計,還故意讓穆慶來誘惑他,這是為何?
真老友相聚,那發個帖子,商量一下,什麼時候得了空,大家挑個地方,聚一聚就是,完全用不著搞這麼多的彎彎道道。
但也正是這些彎彎繞繞,極大地激發了郭富的好奇心。
郭富雖然做了一十年官,但他年紀並不算很大,如今也不過不惑之年罷了,隻是當初少年得誌,高中早,為官也早。
他這個年紀,又沒吃過生活的苦,沒乾重的力氣活,生活富足,身體其實還很不錯,當初之所以放下權力,遠離京城,也實在是戶部的爛攤子太難搞了,而且越攤越大,恐到最後沒法收場,加上京城幾個皇子爭鬥得厲害,他才萌生了退意。
要說心裡半點不甘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哪個身體健康正值壯年的人願意早早地就回家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整日與那些釣魚翁作伴?
所以回到並州後,其實他也閒得很,那些溜須拍馬的,他也不想應付,都讓管家給拒了,空閒的時間一大把。
左右無聊,也確實很多年沒見公孫夏了。如今就走一趟吧,看看這老夥計神神秘秘地在搞什麼鬼。
放下信,郭富笑道:“公孫大人真是太客氣了。我與公孫大人也是多年未見,正好如今辭了官,閒著無事,去見見連州和高州的風景也很不錯。穆大人,請你替我謝過公孫大人,等收拾妥當,我便前去拜訪他。”
見他痛快地答應了,穆慶心中稍定,拱手笑道:“不知大人準備何時出發?正好下官也許久未曾見到恩師了,如今府衙又沒什麼事,下官提前安排妥當,與大人一道前往可好?”
郭富笑著一口答應:“這有什麼不好?有穆大人帶路,我更放心了。”
“那好,下官回了衙門便將事務安排好。”穆慶高興地說道。
郭富點頭,雙方約定在春光燦爛的一月中旬便出發。
將人送走後,郭富叫來管家說:“悄悄派人去打聽打聽這位穆大人。”
管家連忙點頭:“是,老爺,可是懷疑這位穆大人?要不,咱們彆去那什麼連州、高州了,老爺犯不著去以身犯險。”
郭富擺手:“不至於,我現在就一介白身,公孫夏針對我乾什麼?我跟他往日無仇,近日無怨,還有幾分交情,他不會對我不利的。”
他要是還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那確實要擔心彆人的算計,但現在他連官都辭了,沒什麼價值了,公孫夏煞費苦心對付他,完全沒這必要,而且公孫夏也不是這樣的瘋子和蠢人。
管家點頭:“是小人想多了,那咱們多帶些人出行?”
郭富還是拒絕:“不用,帶幾個隨從即可。穆慶既邀請我同行,安全的事不用咱們操心,縣官不如現管,這可是他的地盤,還能出事嗎?”
“是,老爺。”管家退下。
過了兩日遞上來一份關於穆慶更詳細的信息。
大部分都與郭富回並州時打聽到的差不多,但這裡麵多出了一個劉記商行。
這幾年並州的糧食豐收,劉記在並州建了兩個倉庫,以高於市價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一十的價格收購糧食。並州知府也非常配合,鼓勵百姓多多開墾土地,賣糧,甚至在劉記收購糧食時,府衙的衙役還出動幫其維持秩序。
很明顯,並州知府跟這個劉記的關係很不一般。
郭富的手指輕點著劉記道:“我沒記錯的話,南越也有個劉記商行,生意做得頗大,當初庸郡王都還盯上了,想勾結平王吃下劉記,陛下還曾褒獎過這個劉記,這並州又多出個財大氣粗的劉記商行,可真有意思。”
“老爺,這好像是同一個劉記。”管家小聲說,“下麵的人也不大確定,因此沒寫上。”
“這樣啊。”郭富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盯在劉記上,思緒飄得很遠。
劉記大肆收購糧食,但卻沒運走販賣賺錢,而是在並州建了倉庫,將糧食囤積在此,一囤就是兩年,一個倉庫不夠就建兩個。
這可不像是單純做買賣的。
畢竟商人重利,購買這麼多糧食,若是不及時運出去高價賣掉,一直放在自己手裡,倉儲成本不低,而且等新糧出來後,陳糧的價格會縮水,這意味著,前年囤積的糧食,隻怕他們要虧本。
去年囤積的糧食現在還沒賣,再過幾個月,新糧出現,這批陳糧的價格也會跟著縮水。而且時日一久,糧食也可能發黴壞掉,損失還是算自己的。
劉記這樣不斷地屯糧,卻又不賣,明顯是在做虧本的買賣,他們圖什麼?
不是為錢,屯這麼多糧食,倒更像是在做戰前準備!
這個答案一出,郭富自己都駭了一大跳。
但根據他在戶部做事多年的經驗,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彆的目的。
“老爺,老爺……”管家見他的眉頭突然擰緊,神色嚴肅了許多,連忙問道,“可是這個劉記有什麼異常?需要小人派人去查嗎?”
郭富猶豫了片刻,否決了這個提議:“不用,我都已經告老還鄉了,如今不過一介平民,管這些作甚?”
話是這樣說,但他心裡一直記掛著這事,連晚上睡覺都在想這事。
這裡麵明顯不對,但要說穆慶在謀什麼私利那也不像。因為買糧的錢都一分不少地給了百姓,而且還特意讓百姓留足了餘糧,也不像是要哄抬當地糧價牟取暴利的樣子。
他由穆慶聯想到公孫夏。
公孫夏來南越好幾年了。當初是陛下一時生氣,將他發配到南越的,陛下早就後悔了,後來千裡迢迢賞了公孫夏好幾次東西,公孫夏但凡想回去,隻要上封奏折就行了。
但他為何一直窩在高州不肯走?
還有於子林,在南越已經十來年了,吏部的考核都不錯,陳懷義如今聖眷正隆,又投效了晉王一派,於子林想回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他為何還是不動,十年如一日地守著連州?
這背後定然隱藏著什麼秘密。
他這次去連州、高州應該就能知道了。公孫夏叫他去,應該也是想告訴他這個秘密。
想通這點,郭富心裡雖然跟貓爪子撓過一樣,好奇得很,但他沉得住氣,麵上一點都不顯,隻叫人準備出發的行李,然後慢悠悠地等著穆慶的消息。
五日後,穆慶那邊派人送來信息,說是府衙的事都已安排妥當,詢問郭富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郭富當即讓人回話,約定好日期。
兩日後,一人帶了十餘名隨從,兩輛馬車,從並州出發,前往連州和高州。
天後,隊伍先抵達了封州,他們在封州休整,順帶補充路上的補給。
穆慶提議:“郭大人,封州這邊的風景很不錯,有一座名山,此時正值春暖花開之際,山上百花齊放,很是漂亮,不若咱們去遊玩一兩日。正巧,封州知府徐大人乃是我家恩師的同窗,也是下官的長輩,路過此地,身為晚輩,下官也需去拜訪他。”
郭富記憶力很好,仔細想了一會兒說:“你說的是原鬆州知府徐雲川吧?”
“沒錯,郭大人真是好記性。”穆慶讚道。
郭富擺擺手:“不是我記性好,實在是徐大人剛直的印象太深刻了。”
他為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在朝堂上看到一個地方官員敢狀告皇後之子。相信,當時在朝堂上的人都記住了徐雲川這個名字。
穆慶笑了笑,熱情地邀請他:“大人若是得了閒,可與下官一同前去。”
“好啊。”郭富一口答應,他也很想結識結識這位正直為民請命的徐雲川。
兩人商量好,回去穆慶就讓人給徐雲川遞了一封帖子。
不料第一日,他們還沒出發,徐雲川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雙方見過禮,穆慶身為晚輩連忙歉疚地說:“怎敢勞煩徐大人親自登門,晚輩委實慚愧。”
徐雲川擺手:“都是自己人,何須如此見外。這位便是郭大人吧,下官封州知府徐雲川見過郭大人。”
郭富連忙扶著他:“徐大人使不得,如今我不過一田舍翁,哪裡當得起大人如此大禮,真要行禮,也該是我向一位行禮才是。不過我與公孫交情不錯,你們是他的同窗和學生,都是自己人,咱們就不講那些虛禮了,如何?”
徐雲川和穆慶自是答應。
人都是進士出身,有真才實學的,而且全是乾實事的,因此聊起來倒也算投機。
然後徐雲川又邀請他們在封州玩兩天,並抽了一天帶一人出去爬山。
郭富發現,穆慶並沒有說謊。
封州的地理位置雖然比並州還差,郊外多荒野,但此地卻甚是安寧祥和,百姓的精神麵貌也與他在江南看到的完全不同。雖也是穿著打了不少補丁的衣服,但鮮少麵黃肌瘦的,很多人臉上都掛著笑容,見了徐雲川,無不恭敬地行禮,眼神中透著發自內心的敬重和感激。
由此可見,徐雲川這個地方官在封州甚得民心,而且他大抵也是經常下鄉,百姓才會如此熟悉他。
在封州呆了兩天,郭富還發現一個情況,封州也建有儲存糧食的倉庫,照舊是劉記出錢建的,裡麵所囤積的糧食也是劉記購買的。
這個劉記不顯山不露水的,在京城沒多少名聲,但其財富恐怕不簡單,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可能也不誇張。而且連徐雲川這等耿直的人也摻和了進去,這個劉記到底有什麼魔力?
離開封州繼續往南前往連州。
途中,郭富還發現一個情況,從並州到封州再到連州的官道都在近幾年內修繕和拓寬過。官道能容兩輛馬車並行也不擁擠,地上坑坑窪窪的地方全部填平夯實了,道路平坦了許多。
這比江南的某些路段的官道都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