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的腿傷並不嚴重,確實隻是擰著筋。水下凍了一遭偏又趕上發高熱,這才拖得仿佛是嚴重了些。不過自打進來州府,有大夫診治著,將養了半個月便徹底好透了。徐乘風圍著父親小大人似的歎一口氣:“爹,我還以為你往後都當不成大官了呢。”
徐宴被他這一口氣給歎笑了。摸摸他的腦袋,抬頭縱觀了屋內便詢問丸子的去處:“你娘呢?怎地一上午不見人?”
徐乘風如今被丸子唆使多了又總饞丸子做得吃食,對她的態度自然變了許多。又愛又怕,想親近又怕被她蹶一臉。丸子如今對他已然不是兩副麵孔了,是他爹在和他爹不在都一樣,丁點兒都不客氣。
此時徐宴提到丸子,徐乘風就嘟起了嘴:“不知,一大早拎著個包裹便一個人出門了。我讓她帶上我她都不搭理,還說我隻會礙手礙腳。”
說來可笑,人都是有賤脾氣的。對他好時他看你不起,他不好時他上趕著惦記你。
徐宴如今對丸子就是這般。
敏丫十多年供著他的時候,徐宴一心就隻有聖賢書。偶爾分出一點心思來,也隻是給長子。對敏丫的默默付出不發一言。如今丸子時常耍小計謀唆使他乾活,還不大給他吃好的穿好的,徐宴反而會時常會問一問丸子又在做什麼。
想想,徐宴讓徐乘風去門口看一看。若是一大早出門,這個時辰也該回來了。
徐乘風哦了一聲,邁著小短腿蹬蹬地跑去門外看。
沒看到人,失落地垂下眉眼。
正巧對門的婦人挎著籃子關門出來,一看到門檻上徐家那漂亮得跟小仙童似的男孩兒就笑著逗了他兩句。
徐乘風在外都是一副知禮小大人模樣。不羞不怯,應對自如。
對門婦人一家子是昨兒方搬進來的。還不怎麼認得,聽說家中相公也是來州府求學的。這也不奇怪,這一塊住的都是在驪山書院就讀。昨日這一家子搬進來,丸子還瞥到一眼。婦人的相公年歲看著挺大,估計要比徐宴要大上一輪。
夫妻倆生養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長女十三四歲,到了議親的年歲,關在家裡學刺繡。七八歲的兒子人嫌狗憎的吵鬨不休,被他爹提溜出去,如今不知在哪兒玩。
此時她看著乖巧知禮的徐乘風便越看越欣喜,羨慕得眼睛都紅了:“你娘是上輩子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享這麼大的福氣哦!”
丸子正好回來,應了一聲:“福氣不敢享,苦倒是吃了不少。”
那婦人從昨日搬進來便一直在忙,也沒見過丸子。此時看到腰杆筆直一雙眼睛靈氣逼人的丸子都恍惚了一下,意識到丸子是孩子的母親。
於是立即笑著與丸子見了禮,照例說些寒暄話。
丸子自然是笑臉應著,寒暄了幾句便道了聲還有事,兩人這才分開各自去忙。
那婦人看著丸子走路帶風地進屋,也不管身後蹬著小短腿跟著她的男童,心裡倒是有些意外。
雖說才搬進來,但婦人其實也是聽說了這徐家的事兒。聽說徐相公人俊美逼人才高八鬥,偏生娶了個年紀大又上不得台麵的妻,這一片人都在惋惜。她目光在丸子那纖細不輸少女的背影上落了落,心道,也沒傳言中的那麼差不是?
這婦人看著確實不似二八少女般年輕,但最多雙十出頭。如何就稱得上老?況且,尋屋子那會兒她差不多這一片的婦人都見了,也沒見哪家的內眷比徐家娘子生得貌美。
搖了搖頭,婦人心中道了句:這人啊,果真都是酸。
丸子出去一遭,當然是為了生計。
她這輩子的任務之一,便是要供徐宴讀書考科舉。雖然丸子存了心讓徐宴吃苦,但卻不能破壞主線,必要時還是得站出來供他。
去鬨市轉悠一上午自然是打聽行情,更多的是出門轉轉。太吃苦的丸子是決計不會做的,例如給大戶人家漿洗衣裳,對著煤油燈縫縫補補到眼瞎這種活計。哪怕徐宴徐乘風父子倆餓死在她麵前,她也不會去做這種累死人的活計。
且不提丸子在鬨市轉悠一圈,與州府幾家繡房了解了成衣的行情。就說她提了一包東西回來,徐乘風以為是好吃的,立即跟上去瞧。
“看什麼?”丸子如今破罐子破摔得理直氣壯,“不是吃的。”
徐乘風小臉一紅,憋著嘴不承認:“我又沒說是吃的。我不過是看一眼。”
丸子不理他,打開包裹,是一些胭脂水粉。
原先在劉家莊那會兒丸子就特彆怨念這一點。敏丫身為一個雙十出頭的女子,屋裡一點捯飭自己的東西都沒有。不過那會兒,這幅皮囊也確實寒磣。丸子忍了這麼久才終於弄得有點像樣,如何不花點心思捯飭自身?
徐宴見徐乘風出去了許久沒回來,便也走出書房看看。
門前沒瞧見人,倒是與對門坐在窗邊發呆的小姑娘打了個照麵。那小姑娘昨兒天黑沒瞧見徐宴,冷不丁瞥見一個這般俊秀出塵的年輕男人,臉等式就紅了個透。
徐宴非禮勿視地撇開視線,轉身離開。
聽到臥房裡有動靜,徐乘風大驚小怪的說話聲。徐宴揚了揚眉,轉頭就進了臥房。
臥房裡,丸子正在鏡子前上妝。
她慣來是個會捯飭自身的,上妝技巧便是宮裡專門上妝的宮人都及不上她的手巧。徐宴進來一掀簾子,就看到正好將妝容全上妥帖的丸子。
這屋坐北向南,窗子也朝南開。丸子坐在窗前的杌子上,半邊臉映著窗外的光,半明半暗的光色將敏丫這幅好骨相給展露的淋漓儘致。
秀挺精致的鼻梁,三庭五眼的五官長相。略深邃的輪廓叫她的臉不至於扁平,又不會太深刻逼人,恰到好處的立體。脂粉遮掩了臉上十多年曬出來的瑕疵,重點將一雙靈秀的眼睛凸出來,當真是美得徐宴都震驚了。
徐宴呆站在門邊,喉嚨裡像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一句話說不出。
丸子眨了眨眼睛,原本就特彆靈秀的眼睛,此時仿佛會說話。一顰一笑,將丸子渾身那股古怪又漫不經心的壞給顯出來,格外得撓人心癢。
“都跑屋裡來作甚?”丸子按了按嘴角,眨巴著眼睛站起身,“不擠麼?”
徐宴喉嚨滑動了兩下,許久才發出聲:“怎,怎地忽然就上妝?”
丸子如今在他麵前都不掩飾自身,忸怩的姿態越來越敷衍。
她低頭了會兒,抬起頭小聲又羨慕地說:“自從進了郡裡。我才知曉讀書人家的婦人都時常要上妝的。德容言功都要好,否則宴哥將來是要被人笑話的。往日裡我在村子裡下田乾活,從來不知這些,沒人告訴我要拾掇自個兒,否則將來回給宴哥丟人……”
徐宴突然有些奇異的激動,他看著窗邊麗人,心中緩慢又直接地湧動了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丸子摸了摸臉,扭頭又看了看鏡子,小心翼翼地問他:“宴哥,可是不好看?”
徐宴單手拄唇乾巴巴地咳了一聲,含含糊糊:“不會,女子確實要德容兼備的。這般多拾掇拾掇自身,確實是對的。”
他瞥了一眼丸子,心口有些跳,但聲音還很沉靜。
他又瞥了一眼丸子,眼睛有些黏上去下不來的架勢:“衣裳也可去多買幾身。這些舊衣,你往日在村子裡穿穿也就罷了。如今搬來了郡裡,郡裡人都講究體麵的,敏丫還是要多置辦幾身鮮亮的穿一穿。”
丸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眸光細碎,那雙桃花眼裡仿佛揉碎了星辰。
徐宴忽然轉身,大步離開了臥房。
看著他略顯倉促的背影,丸子忽然笑出了聲兒。
徐乘風不知她笑什麼,隻仰頭看著改頭換麵的母親。他也是頭一回發現,自己的母親竟然生得如此美麗凍人。
五歲,確實是處於不大會辨彆美醜的年歲。但有些時候,區彆不開,隻是在美醜之間的區彆不甚明顯。一旦美與醜拉開差距,徐乘風自然是立即就感受到了。
丸子在收拾胭脂水粉的時候,徐乘風賴在她身邊不願走。
左右他要看,丸子任由他圍著打轉。有人捧場總比無人問津強太多。上了個美美的妝,丸子又高高興興地去換了身衣裳。反正是徐宴親口讓她買的,她隻是提前買了而已。
這個時辰是要做飯,丸子支使徐乘風去洗菜,她則端了盆衣裳去到井邊洗。
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對門的姑娘還在窗邊巴望。姑娘生了一張短圓臉,圓鼻頭,鼻梁有些塌卻不算醜。小家碧玉的,大圓眼睛,看著還挺討喜。
丸子不知她在看什麼,以為她是好奇這邊住了什麼人便仰臉衝她笑了一下。
那姑娘看到她的笑臉頓時一僵,許久,才乾巴巴地回了一個笑。然後從窗邊離開,過了一會兒,那扇洞開的窗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