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揭開,確實是丸子,他今早還誌得意滿說必定要給他徐家創下萬貫家業的嬌妻。徐宴的眼淚一瞬間就落下來,無聲無息的落淚。清雋秀逸的臉龐因太過痛苦,額頭爆滿青筋。徐宴哆嗦著手,小心翼翼地撫丸子的臉頰。
“敏丫,敏丫?真的是你啊,你不是說要替我創下家業麼……”
徐宴聲音沙啞而粗嘎,像是逼迫到極致發不出聲音的赫赫。他手腳冰涼地趴伏在停屍床上。丸子的身上還穿著儘早他親手挑的那間正紅衣裙。
這是徐宴的執念。
敏丫當初嫁給他,沒龍鳳燭沒酒席沒新衣裳。兩人就吃了一頓飽飯,搬到一間屋裡去,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這些年來,因著家中困苦,敏丫也沒穿過正紅的衣裳。徐宴做官後,便偏好往家裡搬正紅的料子。越正的紅越是要搬,還總哄著丸子穿。
停屍房裡一片死寂,徐宴的臉色太過嚇人。且彆說罪魁禍首的兩輛馬車的主人縮在角落裡,便是親自趕過來的京兆伊也呐呐不敢言。
“……誰乾的?”須臾,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徐宴的聲線被壓迫到一定程度,聽著不負冰涼反而冷冽逼人。一聲出來,屋子裡的人都抖了三抖,頭皮發麻。而跪在那雙目血紅徐宴卻霍然扭過頭,凶狠的目光掃向角落的兩家人,怒喝道,“說!到底是誰?!”
京兆伊十分尷尬,肇事者兩家人都不站出來,他一個外人反而夾在中間兩頭不好過。
為了不招惹柳家人說是陵王世子的錯吧,陵王雖不理事也不得聖寵,卻到底是正經的龍子鳳孫;為了巴結陵王府說是柳家人做的吧,這柳崇可是京城有名的混不吝。就是皇親國戚都敢打上門去的人家,整他不是眉頭都不眨一下?
京兆伊左顧右盼了許久,沒說出個所以然。
倒是陵王世子在對上徐宴的眼睛之後,搶先開口劈開罪名:“是柳家護衛斬殺的!我的馬車是被驚到了才亂衝亂撞。雖說踢傷了不少人,我可絕沒傷著徐家內眷。”
“你胡說八道!明明就是你的護衛將人踹到我柳家馬車下,我家護衛驚慌之下誤殺!”柳月姍已經嚇破膽了,縮在柳崇的身後不冒頭。
柳崇雷鳴似的大嗓門嚷嚷道:“陵王世子,推脫罪名可不是這麼推脫的!照你這話的意思,這裡頭就沒你什麼事兒?若非你當街縱馬,如何會出這等亂子?老夫都沒怪你驚了柳家馬車嚇著乖女,你卻一股腦兒將這屎盆子都扣我柳家頭上?”
陵王世子沒料到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兒,柳家人也能這般顛倒黑白,都驚住了。
怪不得都說柳家人不好惹,這柳崇哪裡是不通文墨的粗人?
這根本就是巧舌如簧到極致!
但他也不是個蠢的。甭管這徐家什麼樣,當街亂殺人的名頭他是死也不會任由柳崇扣他腦袋上的。更何況,這人本就是柳家護衛出手砍死的。
“柳將軍,本世子也不與你辯駁這誰家先驚馬之事。本世子但且問你,人是不是喪命於你柳家人之手?”
柳崇不可能認,自然是含糊:“事情都是先有因有後果。若非你先鬨出的因,我柳家又如何會在不得已之下,出這等令人羞愧於人的果?”
“既然你這般說,那就是承認人是你柳家……”
“世子請慎言!”柳崇怒喝地製止,眯著眼強行說理道,“小女慣來是個膽怯之人。這出門做客好好兒的,突然驚馬,那般凶險,我柳家家仆拔刀不過是想當街斬馬,以此平息危局。那徐家夫人如何從街區衝到路中間來,全拜你你家馬車驅趕所致。這一點,你是認的吧?”
“你放屁!”陵王世子被氣得都顧不上修養,“柳姑娘言之鑿鑿,命護衛多砍幾刀的話語還聲聲在耳,你竟也巧舌如簧辯駁得了?”
柳崇咄咄逼人的氣勢一僵,扭過頭看向縮在他身後的柳月姍。
柳月姍自進來起,就不敢直麵徐宴。此時被父親不可思議的眼神一掃,頓時惱羞成怒:“我,我自然……”她注意到全屋子的人都在看她,立即將話咽回去喃喃道,“我自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陵王世子未免信口雌黃!”
陵王世子差點被柳月姍給噎得翻白眼。原先他還覺得這柳月姍雖性子不好,但委實生得絕美。此時隻覺得此女便是頂著這幅皮囊也不堪入目。
“爹,當時兵荒馬亂的,馬兒亂跑,也看不清四周有人。”柳月姍小小地瞥了眼臉色已經鐵青,用冷冽的視線鎖定了角落裡爭執不休的幾人的徐宴,心裡苦的跟喝了苦膽汁兒似的。早知會出這樣的紕漏,當初她就不該貪圖一時之氣跑出來。
心中悔得腸子都青了,柳月姍這時候卻聰明了:“情急之下女兒隻顧著哭喊,如何知曉外頭人做了什麼?等馬兒被製住,女兒下來還站不穩看不清。若非是有人報案,女兒都不知外頭出了傷人命的事情……”
“你這女子,滿口謊話!”陵王世子還要再辯,字字句句在捅穿。
柳家不敢示弱,紅口白牙的潑臟水。
兩家人爭來吵去,最後隻能作意外來處置。
柳家擔了傷人性命的罪責,柳崇為表誠意,直接將砍死丸子的那個護衛以及護衛的一家子推出來,叫徐宴親自料理。陵王世子驚馬之事有過,也將當日趕馬的馬夫以及馬夫一家子賠給徐宴,讓他處置。
徐宴抱著丸子在停屍房一言不發,直到人散,他才親自抱著丸子回了徐家。
晃動的馬車裡,徐宴的一雙眼睛森冽如利刃。
徐家沒有長輩親族,丸子的葬禮也隻有相交的好友前來吊唁。徐乘風倒是隨李易夫婦緊趕慢趕地往京城趕,卻在抵達京城的一日,隻有徐家的管家去接。徐宴一個人,抱著小五在丸子的墳頭坐了一天一夜。
徐乘風最終沒能趕上母親的葬禮,疼愛他的父親也好似換了個人。
在這之後,徐宴確實換了個人。身上沉靜平和的氣度一夕之間蕩然無存。像是所有的柔情一瞬間死去一般,他冷冽得不像個有鮮活氣兒的人。反倒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劍,在處理事情上他鋒芒畢露,似是要刀刀見血。
因著這份鋒利,徐宴爬升的速度快得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且不說當今在察覺徐宴這番變化後欣慰非常,對他委以重任;就說無時無刻直麵徐宴這種鋒芒的柳崇和陵王,隻覺得坐立難安。
柳崇到最後,到底沒敢提出將女兒賠給徐宴這種話。他確實不要臉皮,但卻怕徐宴在聽到這話後會多想,將那童養媳的死賴在柳家的頭上。
不過柳崇歇了這心思,卻抵擋不住命中注定的緣分。
在徐宴妻子去世兩年的中秋,柳月姍不知怎地入了當今太後的眼。太後見她癡戀徐宴,徐家又沒個女主子,家中隻有兩個年歲不大的幼子。於是在第二年中秋替兩人賜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柳月姍喜不自禁。
徐宴跪在地上許久沒說話,低垂的臉上閃過濃烈的惡意之後,他悶聲不吭地接旨了。
即便是接旨,也以妻孝在身,守三年押後。太後雖心疼柳月姍花期一拖再拖,但也感動於徐宴的情深。三年並非是等不得的,自然就允了。
這妻孝的兩年半,徐宴有如神助,從一個小小的翰林一舉就任正四品大理寺卿。
年僅二十有七,就任正四品的京官,還是有實權的大理寺。與柳崇這等被限製在京的武將全然不同。柳崇如今對著徐宴,是再也擺不起架子。甚至為了修複兩家關係,柳崇在某些時候對徐宴是好聲好氣的巴結。
直到成親以後,柳月姍滿懷期待地嫁入徐府,脫離了將軍府。柳月姍才嘗到了強求的苦。徐宴,居然碰都不願碰她。新婚之夜,寧願在祠堂守夜,也沒有進她的院子。不僅如此,成親三日之後,她便被徐宴趕去了徐府最偏僻的院子。
她年紀輕輕,嫁了人有相公,卻守了活寡!
不僅如此,仿佛是為了報複。柳月姍被要求每日給前頭的嫡妻晨定昏醒,少了一次火或是態度稍有怠慢便會被告知到徐宴耳中。
當日徐宴不會見她,卻斷絕她院子的一切供奉。這柳月姍都能忍,最不能忍的是,徐宴要求她在那個童養媳跟前執妾禮!執妾禮!她一個堂堂將軍府嫡女,太後賜婚的世家貴女,給一個鄉下泥腿子出身的賤婢執妾禮?!
柳月姍不能接受,為此大鬨特鬨。但是那又如何?離了柳家,徐宴根本就鐵石心腸。不僅徐宴鐵石心腸,前頭那女人留下的兩個兒子,對她也是百般的捉弄貶低。尤其是那個小的,簡直就是魔星頭胎,惡到了骨子裡。
柳月姍悔得腸子都青了,這輩子死乞白賴地嫁進徐宴的家門,難道就是為了來找罪受?
柳月姍被關在徐家,尚不知柳家的情況。徐宴在三年前丸子去後便一點一點部署,終於在柳月姍進門四年後,以賣官賣爵收受賄賂的罪名拉下一批朝堂蛀蟲,順勢扳倒了柳家。
柳家一家子被流放三千裡的時候還回不過神,柳崇自認戎馬一生,全然不知如何他就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徐宴在半道上送他,緩緩低頭靠近他,輕飄飄送了他一句話:“路上小心,可彆衝撞了貴人被亂刀砍死啊嶽父。”
柳崇如至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