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沈清秋還是留在了未央宮。
這小子看著似乎是文人模樣,其實脫了衣裳精壯有力。說來此子當真生了一副好腰,丸子在第二次嘗過他滋味後,嚴重懷疑這小子是否也習武。憑他這股狠勁兒,不管不顧鬨起來,跟方廷皓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了。
白日裡,這廝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仙人模樣。
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神情淡漠氣度沉靜,半點看不出內裡騷斷腿的本質:“習武,也不習武。陛下知臣師承鬼穀子,師傅教導弟子素來是六藝齊備。不過臣自幼憊懶,能偷奸耍滑便偷奸耍滑,習武也不過習個花架子。”
丸子捂著酸疼的腰就冷笑了。若這都隻算是花架子,那方廷皓還當什麼江湖第一殺手?收拾收拾去市集殺豬吧。
懶得跟他扯皮,丸子揮揮手示意他趕緊滾。
沈清秋抱著琴斜了丸子一眼,仙氣飄飄的臉擺出矯揉造作的不滿之態:“陛下真無情。榻上抱著臣不放,下了榻便翻臉不認人。”
丸子在宮人的伺候下換上龍袍,頭也不回地吐出一個字:“滾。”
“……”沈清秋於是麻溜地滾了。
時光荏苒,轉眼就又是一年過去。自肅清朝堂以後,丸子手下官員大批量換血。如今早朝放眼望去,滿朝堂一半以上都是賞心悅目的麵孔。這一半人中,不少都是與女皇鳳九天有過關係的。不過丸子不當一回事,旁人也不敢從中指摘什麼。
曹承衍與顧斐應約出現在太和殿,協助丸子處理朝政。兩人雖被賜予學士職位,不過敕牒和吿身尚未發放下來,倒是還作世家子的打扮。
丸子剛下朝,兩人便迎了上來。
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丸子領著一眾朝臣進了太和殿。
扳倒世家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朝堂上斬斷了他們的手腳,朝堂之下,各大世家手中卻掌握著凰臨的經濟命脈。凰臨建朝年歲太短,初代女皇鳳媚許多事來不及做,以至於丸子如今頗有些案牘勞形心力交瘁的疲累。
丸子處理公務再效率也架不住一人攬儘天下事,設立內閣勢在必行。
細數朝堂還屹立不倒的老臣,勉強也就六位。林義,顧戰兩位是武將,兵部尚書張成義和工部尚書淩誌楠,以及禮部尚書齊飛,刑部尚書方詩恒。丸子廢了不小的心思去斬斷世家的手腳,自然不可能再鬆手讓世家的人進入內閣。
方詩恒作為四大世家方家之人,雖在這一係列事件裡清清白白被摘出來,但注定了不會得到女皇重用。內閣雛形初初設定為七人,資曆夠的人才六名,但丸子還是第一個排除了他。
顧斐和曹承衍對丸子提出設立內閣製度的預想,期初並不是很能夠理解她的用意。既然內閣也是協助女皇處理政務,又何至於廢除相國製度,重立三省六部?
丸子笑得意味深長,並未給出解答。隻讓他們回去將三省六部職權範圍給疏離出脈絡,次日送至她跟前。曹承衍原本被宣入宮隨侍君王時,心中對女皇的治國才能還抱有疑慮。隨著時間越來越久,他此時隻覺得女皇一言一行都有深意,叫人揣摩不透。
顧斐蹙著眉頭思索,總覺得能覺出其中區彆,卻又說不清到底區彆在哪兒。
等回到家中,仔細將三省六部的職權以及其中每個職位的職權範圍疏離清楚之後,忽然就覺出了其中深意。女皇這是要將所有權利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中。
他手指搭在桌案上,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女皇似笑非笑的眼神。越是想起那雙眼睛,他身體裡躁動的血液就越止不住沸騰。
顧斐不懷疑自己厭惡權力**過重的女子,貪念過度的人不論男女都十分令人厭煩。但這種特性出現在女皇的身上,顧斐卻並未覺得有絲毫不妥。甚至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天底下一切合該是女皇陛下的,她抓在手中天經地義。任何阻礙陛下擁有一切的人都該死。
摩挲著紙張上一個又一個名字,他突然又想作畫。
這段時日以來,他作畫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且從前甚少畫肖像,如今畫的都是肖像。顧斐無法克製住澎湃的心情,還是提筆做了一幅畫。
他畫得十分用心,比以往無論哪一次都要用心。桌案上上等的宣紙鋪開,紫金香爐嫋嫋地冒著青煙。顧斐扶袖立於桌案後,不必細想,畫中人自然而然地成形。顧斐在換了細筆勾勒出女子一雙淺淡妖異的鳳眸後,整個人忍不住癡癡了。
慕強是所有人的天性,越是高傲難馴的人,越發慕強。顧斐垂眸一寸一寸打量畫中提筆一笑的女子,手指忍不住點在了畫中人的眼睛上。
何時這雙眼睛裡能全都是他的影子?怕是很難吧,普天之下沒人配得到陛下的心。
正當顧斐正在小心地吹乾畫作上的墨,就聽到門被輕輕扣了兩下。而後是門外小斯壓低了嗓音來報:“公子,四公主來了。”
顧斐眉頭一蹙,拿起畫便掛進了內室。
正當他從帷幕內走出來,鳳輕語已經推門而入。顧斐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抬腿走過來,開口的語氣便透露出幾分不高興:“四公主怎會來?”
“顧斐,”鳳輕語的眼睛是紅的,看著顧斐的神情也有幾分受傷。兩人僵持快半年了,顧斐好似當真要斷了他們的情分,竟然一點去哄她的跡象都沒有。鳳輕語繃著臉問他:“是不是我不來找你,你也不會去找我?”
顧斐一愣。避而不談,反而問起其他:“四公主今日來尋我,是有何事?”
“你不要回避問題,回答我。”鳳輕語厲聲道。
顧斐喉嚨滑動了一下,垂下眼簾。
不得不說,顧斐當真是生得出塵無雙。哪怕鳳輕語心中恨死了他冷酷無情,卻還是忍不住為他越發俊美的容顏發癡。
不過她這一露出癡態,顧斐的臉色就更冷淡。
從前顧斐就很反感她時不時對他發癡。或許是自小相貌太盛,以至於旁人都因此忽略他的才華,顧斐打心底厭煩旁人對他發癡。但鳳輕語似乎從未將他的反感放在心上。顧斐眉心越皺越緊,倏地起身背過身去:“是。”
鳳輕語被這一聲‘是’給驚醒。
意識到他說了什麼,她頓時不可置信地看向顧斐:“顧斐!就為了那點詩作的事兒,你還要跟我鬨到什麼時候?我已經大半年不再作詩,你還要我怎樣!向全天下承認以往的詩都是我抄的嗎?!”
“你若是有膽氣做這樣的事,我也會敬佩於你。”顧斐冷聲道。
鳳輕語卻覺得他荒謬:“你想讓我名聲掃地?”
顧斐覺得她這話說的奇怪:“如何就是我讓你名聲掃地?做錯了事就得認。你偷竊了彆人的大作,還原詩人一個公道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我看你根本是被鳳九天給迷了眼,故意踩著我以穩固她的帝位!”
鳳輕語在宮中並非沒有眼線。她既然有本事讓林義忠於她,自然手中也是握有一定勢力的。況且顧斐在宮中所做之事,丸子從未讓人隱瞞,自然就順理成章傳入鳳輕語的耳中。她本就疑心,此時顧斐對她冷淡,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顧斐,你驕傲什麼?天底下青年才俊數不勝數,我對你另眼相待,你莫不是以為我鳳輕語就非你不可了!”
顧斐沒注意她後麵說什麼,隻注意到鳳輕語話中有話。
事實上,從前他便多次疑心過鳳輕語有問鼎帝位的野心,但她沒親口承認,他便一直當自己多心。如今鳳輕語被丸子撕掉淡泊的假麵,裡頭的野心與不甘通通暴露出來,他再也無法說服自己鳳輕語單純。
“你竟也覬覦帝位?”顧斐盯著鳳輕語,目光一瞬間銳利起來。
“怎麼?不可嗎?”鳳輕語激憤湧上腦子,都顧不上此時的話不能宣之於口。她無辜的表情被猙獰替代,甚至還有些猖狂,“我也是天之驕女,血統高貴。與愚昧殘暴的鳳九天相比,我擁有不世之才,擁有卓絕的遠見。為何要屈居人下?”
“慎言!”顧斐膽戰心驚,看著露出自負麵目的鳳輕語,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鳳輕語你瘋了!”
“憑什麼我有問鼎帝位的決心就是瘋了?”鳳輕語怒極。
她倏地站起身,抓住顧斐的胳膊。一雙圓杏眼布滿血絲,不忿和嫉妒讓她看起來格外扭曲醜陋。她是真的不服,她自詡眼見超時代,學習過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精髓,比一個封建暴.君更會創造一個開明繁盛的時代。
“你覺得我不配麼?還是你覺得我不如鳳九天?”
顧斐心煩氣躁,突然覺得鳳輕語不可理喻。
他憶起丸子與他玩笑時問他的一句‘你猜母皇為何放棄她’,他於是將這句話完整地還給鳳輕語:“聽曾聽聞四公主年幼時頗得先皇喜愛,忽然有一日,先皇突然就對殿下失了這份喜愛。公主以為這是為何?”
鳳輕語臉驟然一僵,須臾,漲得通紅。
她倏地甩開顧斐的胳膊,手指著他的鼻尖惱羞成怒:“怎麼,連你也覺得我資質魯鈍?!”
顧斐剛想說他何時說她資質魯鈍。但一想,這恐怕就是先皇給她的原話,於是抿著嘴沒辯解。
鳳輕語卻因為他這份沉默,暴怒異常。
她怒從心起,一揮手便將桌案上的杯盞全都打倒在地。瓷器嘩啦碎了一地,鳳輕語猶不解氣,轉頭又像個被激怒的獅子,目光所到之處她都揮到地上:“你們懂什麼?你們目光短淺能懂什麼?你們什麼都不懂!”
鳳輕語在顧斐麵前從來都溫婉大方,甚少發過火。如今眼睜睜她這一通脾氣發下來,自己書房心愛的器物碎了一地,隻覺得震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