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很仔細,很耐心地和陸雲澤把所有的情況都說了,還指著拍出來的CT圖給他解釋,告訴他胃癌就在什麼地方,大小如何。陸雲澤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他從沒覺得這樣冷過,冷得他連換氣都做不到。大腦空白著,醫生說的好多話他都沒聽清,就算理智已經在逼迫他去抓取每一個字,最後落到耳中,都成了一點無意義的字符。
他姥爺……得癌症了。
他最好最好的姥爺……得癌症了。
“是……惡性?”陸雲澤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
“對,但是有沒有其他部位的擴散目前還不好說,需要進一步做全身的同位素檢查。”醫生也歎了一口氣,“但是費用上,會很昂貴。你姥爺也沒有醫保報銷對吧?”
“嗯……沒有醫保。”他怔怔地看著醫生。
醫生也沉默了。
“那……可以先放一放。”雖然見的多了,但看到麵前的小夥子如此失神,醫生心裡也不怎麼好受。然而他們的同情也幫不到什麼,整個醫院裡處於家破人亡邊緣的患者太多,這就是每一個人都會走到的人生終點,“目前呢,主要是CT顯示出來的腫瘤範圍比較大,直接進行手術不太合適,邊緣也容易殘留複發。對於這種情況,現在都是先放化療,把腫瘤逼小一點,之後手術,再配套放化療……”
他介紹了一下,“但小夥子,這一塊的費用,是真的不少。”
陸雲澤就怔怔的看著對方,然後沙啞地“嗯”了一聲。
說白了就是,他們家……沒有錢,可能支持不起這筆費用。
“目前呢,我看你姥爺精神也挺不錯,這是個好事,所以病情建議先瞞著患者本人。我會告訴他隻得了一個胃潰瘍,然後每天用點抗癌的藥物,先減緩癌症的進一步擴散,好吧?”醫生歎了口氣,“至於要不要繼續彆的……你可以再考慮考慮,或者說去找親戚湊湊錢。”
陸雲澤點了點頭。
他離開醫生辦公室時甚至還說了一聲“謝謝”,然而身體卻僵硬得像一根木頭,連路都不太會走了。他知道姥爺在病房,還在病房裡給他削蘋果呢,但他現在是真的沒有辦法直接麵對自己的姥爺,他怕自己哭出來。
陸雲澤恍惚地,走到了樓梯間,往下走了幾步,然後在那台階上坐下了。
他抱著頭,也沒流淚,就愣愣地盯著自己的鞋子。醫院的樓梯並不寬敞,就隻有那麼一點,他坐下來之後占了一半的位置,另一半給人走路都嫌擠。有其他患者的家屬在這邊上上下下,腳幾乎要從他的頭上跨過去,陸雲澤也一點都沒挪動。
他已經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了。
曾國強在病床上,一邊和隔壁床聊天,一邊削好了兩個蘋果,將那白花花的蘋果肉切到盤子裡去,果核則自己啃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個什麼毛病,每天都盤算著要回鄉下去呢。這一天天的,待在醫院浪費錢,他圖啥呢?這會兒年都過了,他那維修攤子要是搭不起來,被彆人搶走了生意可怎麼辦?對了,還有他們家後院的那些菜,要是一直不去看著,說不定得被彆人家的雞啄光咯!
他就是個普通的農村老頭,心裡惦記的都是自家那一畝三分田。和隔壁床的抱怨著這坑錢的破地方,曾國強終於等來了自家外孫。
“麼兒,來!吃點蘋果!”
“嗯。”陸雲澤抿著笑,儘管現在身上冷得什麼都感覺不到,卻是如常地接過了姥爺給自己的蘋果,“剛醫生帶我看了,姥爺,你胃裡長了個大潰瘍。”
“啊?終於知道是什麼毛病啦?”曾國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合著就是個大潰瘍?”
“嗯,所以吃辛辣刺激的東西都會難受。”他又笑了一下,“姥爺你再好好住一段時間,我們把這個潰瘍治好了再回家。”
“哎呦,這有啥,開點藥回去吃吃不行嗎?”這裡隻有一張床,曾姥爺已經躺得屁股都酸了,現在就特彆懷念自己家廚房那小小的板凳,“反正隻是潰瘍……”
“那可不行,姥爺你這個潰瘍還挺大的。”陸雲澤抿了抿唇,已經鼻根酸得要哭出來了,但硬生生把那些酸楚都憋了回去,一滴淚都沒有溢出來,“就聽醫生的,在這裡好好治,也花不了幾個錢。”
“哎,咱們家本來就沒幾個錢啊……哪經得起這樣花呢?”曾國強嘟嘟囔囔著,卻是沒有再反駁自家外孫了。
雖然他很心疼錢,不過這回結果也出來了,他心裡頭也還是挺高興的。胃潰瘍,這玩意兒好多人都有的嘛,等他治好了回家大不了再也不喝辣酒了,就泡點枸杞養養生。床頭放著不少水果,都是陸雲澤在街上買過來的。但老頭子自己每次都不舍得吃,要先切好了給外孫,等外孫吃完了之後再去把剩下來的吃掉。
陸雲澤低著頭,一口一口的,把姥爺給自己的蘋果吃了。
下午,曾國強就開始掛水了。
一大袋子的水,他哪裡看得懂上麵的洋文,根本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藥。總之按照醫生說的掛就是了!不過這冬天掛水,可真夠冷的,把他老頭子的胳膊都弄僵了。還是陸雲澤跑去給他灌的熱水袋,用毛毯裹好了捂著整條胳膊,不要一路冷到心口去。
曾姥爺覺得外孫孝順極了,一邊掛水一邊和隔壁床吹噓,整個病房那叫一個熱鬨!
而陸雲澤此刻卻借著回家一趟的借口,獨自站在銀/行門前。
他剛才看過了……自己的銀/行卡和姥爺的卡裡,一共隻有兩萬多塊錢。
還是這些年,他家姥爺……一點一滴攢下來的。
兩萬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然而對比那些治療費,似乎就根本不能看了。他知道姥爺是要把這些錢留給自己成家的,但是……沒了姥爺,他的家才是徹底沒了。
相比於此刻,過去他所有的挫折一下子都渺小了起來。剛才在銀/行的時候,他甚至冒出過和銀/行借錢的念頭。可是……這怎麼可能呢?銀/行是從不借錢給人治病的,它隻借錢給做生意的,給造房子的……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在醫院花錢就是個無底洞。
陸雲澤拿著卡,僵硬地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迎麵吹來一陣風,讓他感覺到了自己麵孔上的涼意。他眨了眨眼,抬手過去擦了一下——
原來是淚。
他一直憋著,一直憋著……憋到自己都麻木了。
此刻,卻是儘數從眼眸裡湧出,讓他的麵頰上爬滿了淚痕。
曾國強其實很納悶,自己一個胃潰瘍搞這麼多玩意兒做什麼。
他掛完了那超大袋子的水,接著又來了個護士,去給他抽血做測驗了,說這玩意兒叫血常規,以後每天都得做。他去問過了,血常規一次就要十幾塊,那可是十幾塊!他心疼得不得了,可麵對著正兒八經的醫生和護士時,老頭又偏偏犯慫,那些什麼“賺黑心錢”“坑人”的話一個字都沒敢說。
他也知道這話難聽,就隻能在心裡默默的叨叨。
主治醫生也過來和他聊過,內容和之前陸雲澤告訴他的差不多——就是說得了個潰瘍,但比較大,不治療好了以後會有麻煩。醫生也不是第一次唬人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把那些可怕的後續結果再一描述,曾老頭頓時就聽話了。
他撓著頭覺得自己這回可真受罪,但還能怎麼樣呢?哎,就浪費一兩千塊錢吧。
醫生說他起碼要住兩個星期,曾國強這會兒就乖乖點頭,之後麵對著外孫時也不說要回家的事情了。他的配合讓醫生好生誇獎了一番,也是這段時間唯一讓陸雲澤能夠稍微鬆一口氣的地方。至於治療策略,因為放療涉及照射的問題,化療也會有比較嚴重的全身反應,醫生最終還是先用著普通的抗癌藥物,看一看有沒有效果。
這樣的決定也是在結合患者家庭條件的情況下做出的,患者家屬出於愧疚難以下決心,總需要他們醫生來當這個無情的人。
一個星期幾乎是眨眼就過去了。
掛點普通的藥水,曾國強精神狀態真的不錯,每天都能下樓去醫院的花園裡溜達溜達,然後在醫生查房的時候回來,查完房之後繼續下去散步。護士一般是十點鐘過來給他掛水,他就老老實實地掛,吃個飯稍微睡一會兒。雖然很想回家,但總之也就剩最後七天了,曾老頭心裡接受良好,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個人住院。
“麼兒,你回去唄。”他哄著自己的外孫,外孫一直陪著他,這些天都沒睡好,眼睛下麵發青了都,“你要開學了,不去報道可不行。”
陸雲澤低著頭在削梨子,心情苦澀,“嗯,是要回學校了。”
他姥爺得了這樣重的病,又隻有他一個親人,他是真的做不到跑回去像往常一樣上學。但姥爺說的也沒有錯,不回去報道,就相當於自己放棄學籍,這算什麼事呢?所以他肯定要回去一趟,回去告訴輔導員,請個假,實在不行就延畢……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申請一點額外的貧困生獎學金,貧困生補助。
雖然不會有多少錢,但在如今的情況下,多一枚硬幣都是好的。
陸雲澤又一次垂下了眸。
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休息了,身體已經無力但卻又感覺不到疲憊。他回上海那天,曾姥爺還一路把他送去火車站,看著外孫上車之後才走。當初回平縣的那個夜晚,他也感覺很糟糕,很倉皇,很痛苦;但此刻陸雲澤才意識到,那些苦根本都不算什麼。
他看著窗外不斷略過的農田,心底又一次浮現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賀邵承……
嘴唇死死的抿緊了,陸雲澤逼迫著自己把這三個字踢出去。
他不能想……他決不能這樣想……這是變態的事情,是一輩子都要挺不起脊梁骨的事情。如果姥爺知道他去做了這種人,姥爺肯定情願放棄治療,也不會用他借來的一分錢。
冷氣吸入口鼻,陸雲澤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去。
他到校時學校已經來了不少人,整個校園都重新恢複了熱鬨。雖然此時的氣溫還不高,但畢竟是春天要來了,路邊景觀帶的灌木叢都長出了一點嫩芽。門口的咖啡廳也閃爍著霓虹燈招牌,穿著得體的年輕人正優雅地捧著咖啡杯在交談。陸雲澤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拎著行李悶頭進了宿舍。
宿舍裡一個舍友已經到了,正在那裡洗自己餿掉的被子。
“哎,小陸,你來啦?”他打了個招呼,看見一個寒假沒見的舍友,還挺高興。
陸雲澤勉強地笑了一下,隻是放下行李就又離開了宿舍。
他去找了自己的輔導員。
現在正值開學報道期間,輔導員手裡還要處理不少事兒,坐在辦公室裡忙碌地很呢。看到門口傳來敲門聲,她瞥了一眼,目光卻是忍不住地停頓了下來。來的是他們院係最優秀的學生陸雲澤,平時也總是笑眯眯的,掛著兩個酒窩特彆討人喜歡;但今天,她卻一眼就看出了陸雲澤麵色的蒼白。
“雲澤?”老師停下了手裡的工作,招手讓他過來,“有什麼事?”
“老師。”陸雲澤走了過去,沙啞地開口了,“打擾老師了。我想谘詢一下,現在還有什麼貧困生的獎助學金嗎?”
他本來還想詢問有沒有勤工儉學的崗位,但他還要回去照顧姥爺的。
“今年的獎助學金都在上學期評完了,你也知道的,我們都是按照學年在發放……怎麼了,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輔導員皺了皺眉,拉著他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你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什麼事情和老師說一說呢?”
陸雲澤吸了吸鼻子,知道自己現在去強撐所謂的“尊嚴”是沒有意義的:“嗯……我姥爺他,生病了。”
“得了胃癌。”他以為自己能平靜的,但當著外人的麵,他的嗓音還是有些顫抖,隻是說沒有失態到落淚罷了,“老師,真的沒有可以申請助學金的地方了嗎?我想幫一幫家裡……”
老師也跟著怔住了。
雖然這種生老病死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但校園裡的學生畢竟年輕,大部分父母都還健在;然而陸雲澤的情況卻很特殊,這個學生隻有外公,是和外公相依為命長大的。她跟著抿起了唇,目光中滿是疼惜:
“好,好……雲澤,你彆急,老師幫你去問,學校對於這種情況肯定也會有幫助措施的,你彆著急,老師想辦法幫你申請。起碼我知道的,可以把今年的學費和住宿費都退給你,勤工儉學那邊也可以預支一點錢……”
“謝謝老師,謝謝。”陸雲澤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不斷道謝,“這學期的實習我應該也參加不了……老師,麻煩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上刪掉吧,我以後再來補,延畢也可以……”
他們到大四最後一個學期,都是安排的去工廠切身實習。
“沒事,你也可以之後再自己找一個實習工作,蓋章就可以了。這個不是強求的。”她安慰著這個學生,“不用延畢,沒事,那你稍微等等,我現在就去問問能不能幫你申請到一點補助,儘量快地幫你把學費和住宿費退出來。”
陸雲澤再次道謝。
他從院係樓裡走出來的時候,大約是因為低血糖,整個人還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幾乎有點走不動路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吃飯,早晨跟著姥爺也就隻是喝了一口米粥。可這些天的他怎麼吃得下東西呢?隻要一想到姥爺的病,他們家銀/行卡的數字,他就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唇泛起了一點青,他到底是沒有去食堂,而是回了宿舍,把自己蜷在被子裡,疲憊又無力的縮在這唯一可以不偽裝情緒的地方。
舍友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雖然還沒怎麼和陸雲澤說話,但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情不佳,主動過去幫忙把陽台的窗簾拉上了,又關掉了寢室裡的燈。
眼淚順著麵頰淌下,陸雲澤微微張著唇,無聲地在這裡哭泣。
輔導員對這個學生的情況是真的很關注。
她一直特彆心疼陸雲澤這個孩子,沒有父母,全靠農村的姥爺帶大,還長得這樣好,這樣禮貌,這樣優秀,這四年一直是他們院係的第一名。她立刻就和院裡的領導彙報了這件事,拿到批條之後去學校財務處申請把對方的學費和住宿費退出來;接著,她又問了問財務處這學期的助學金安排,努力尋找著能夠拉來補助的可能。
“哎,也不是我們不肯幫忙,但你也知道的,獎學金助學金都是一年一評,去年的已經在上個學期全部結束了。”財務處的人也很發愁,“國家給的補助已經發到學生手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