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無命高興了,桑不近的臉色卻陰得滴水。
他把韁繩交給了親衛,鑽進車廂中,拉一隻小杌子坐在矮桌對麵,一身凶氣,嘴裡說著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卻用眼神把幽無命淩遲了千百遍。
在兩個男人視線對撞的火花夾縫中,桑遠遠再把計劃說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計策!”桑不近拍了板,“幽無命,你該去安排了。”
“你去。”幽無命懶懶挑眉,“我受了傷,動不得。”
桑不近氣樂了:“哈,我怎覺著你是精力過盛!”
幽無命知道他在嘲諷自己昨夜丟人的事,徑直把臉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當著小桑果的麵說一說,我是怎麼個精力過盛法?”
桑不近:“……無恥之尤!”
他氣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車廂中,又隻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她雖有一身演技,但氣氛忽然沉默下來之後,難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臉熱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發啞,“今日,試試處理那火毒。”
她快速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畫蛇添足,加了一句:“隻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貓換太子之計隻是最理想的狀況,事到臨頭情況究竟會變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準。
如果發生了意外之外的狀況,就必定要麵臨一場惡戰。真打起來,幽無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儘最大的能力,助他傷勢複原。
她平了平心緒,緩緩入定。
實體化的大臉花雖然看起來喪喪的,但其實它們比從前要好用得多了,桑遠遠心念一動,三株大臉花便揮舞著蔫不拉嘰的葉子,開始編織出又厚又密的海帶條來。
桑遠遠沒料到的是,這火毒竟然比想象中好處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幾縷根須之後,她找到了對付它們的辦法。
她把‘海帶’中的汁液擠在幽無命的傷口上,然後把沒了汁液的海帶放在大臉花的葉片上攤著晾一會兒,它們就變成了脆脆的樣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這些易燃的薄脆海帶片伸到了火毒裡,立刻便有赤紅的火靈蘊吐著信子爬到海帶片上,她順勢一抽一甩,就能將它們拋回大自然的懷抱。
車隊越過冰雪平原時,幽無命體內的火毒被清理得一點火星也不剩了。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眼看他。
如今,他體內的積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邊鎖骨下的那一團水毒淤傷了。
清除了火毒之後,那道久久不愈的箭傷竟是在這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就脫了痂,隻留下一塊圓形的痕跡。
他的身體其實極其強悍,自愈能力驚人。
她有些脫力,輕輕地喘著氣,倚在他的懷裡。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著唇,“親我一下,我便有力氣一鼓作氣替你清理完。”
幽無命啼笑皆非,怪異地看著她。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人敢和他講過條件。
他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某種邊緣試探,卻又在心中斷然否定——小桑果那麼笨,就隻是喜歡他,單純在撒嬌而已。她喜歡他親她!
這般想著,他的心口湧起了一團又像火又像水的東西。
他把她拽進了懷中,一麵親她那誘人的紅唇,一麵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攪亂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們成親……回去就成親……”聲音啞得徹底。
迷蒙的視線對上暗潮翻騰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趕在進入冰霧穀之前,桑遠遠把幽無命體內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乾二淨。
毒蘊一除,他立刻便恢複了初見時的模樣。
整個人懶散而飽滿,往軟榻上一倚,唇紅齒白,容色似玉,著實是風華絕代。
她卻無心欣賞了。
雖然晉階至靈明境,但對付皇甫俊、薑雁姬和那高階侍衛的靈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靈蘊和精神力。將所有靈毒驅逐完畢的那一刻,她就像斷了緊繃的弦一般,立時就病倒了。
她倒向來也不矯情。
如今四麵楚歌,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時刻要麵對生死危機。這種時節,若是幽無命還要因為顧忌她太過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傷,那才是愚蠢至極。
所以她倒在他懷中的時候,心中倒是絲毫委屈也沒有,隻衝著他笑。
幽無命掛上了慣用的假笑,臉上看不出情緒,隻眼尾微微泛著一點紅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語:“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殺人。”
她輕輕點頭,腦袋一陣眩暈。
他把一隻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額頭和眼睛上,強迫她閉眼休息。
他的靈蘊像刀子,不會治病,隻會傷人。
……
冰霧穀中的殺局很快就布置完畢。
幽影衛和桑不近的親衛都是萬中無一的好手,效率驚人。
一日之後,風雪掩蓋了所有的痕跡,隱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牆、山壁上挖出的坑洞、運送到壁中的轎輦、種種忙碌過的痕跡,儘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遠遠仍發著燒。
桑不近購置各式物資的時候,替她重金買來一件雪獸絨毛大罩衣。
她的身體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鑽,整個人立刻就變成了一隻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轉,又有重裝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車來看看這異鄉的奇景。
一見她的模樣,幽無命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身後背著一柄厚刃的鐵刀,在這漫天飄雪的寒風中一站,既俊逸出塵,又莫名違和。
雲州是極寒之地,冰霧穀是通往東麵三個州的必經之路,說來也奇,一越過這座山,氣候立刻便溫暖了,整個雲境,也隻有雲州是這種天寒地凍的氣候。
而在這個地方,冰雪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特彆凶殘肆虐。整條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風中飛旋,山道像是無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畫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跡。
桑遠遠剛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個球,身體又虛,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圓滾滾地就朝著地麵栽了下去。
幽無命差點兒笑岔了氣。
他並沒有扶她,而是長身一掠,墊在了她的下麵,讓她和他摔了個對眼。
她生氣地揮舞著胳膊想要爬起來,奈何穿得實在是太胖,兩條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來充作手臂的圓球,隻能在身側徒勞地揮動。
幽無命快笑瘋了。
桑遠遠氣了一會兒,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臉色忽然重重一變。
幽無命嚇了一大跳,趕緊抱住她,輕飄飄地掠起來站定,一隻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腦門上,緊張地垂頭看她。
“大戰之前這樣笑太不吉利了,”桑遠遠道,“若我沒有料錯,阿古他們肯定要在後麵講一些比如‘主君從未這般笑過,日後都能這般開心多好啊’這樣子更不吉利的話。”
“噗!”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錯了!他們隻會說——主君笑得這麼開心,又有人要倒大黴。”
桑遠遠:“……”好吧反派的戲路摸不透。
小九那邊很快就傳來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經踏入冰霧穀!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整個人氣質大變。
此刻,眾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那一行蜿蜒而來的東州車隊。它們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隊毫無半點抵抗之力的螞蟻。
桑遠遠緊緊攥住了拳頭,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順利!
皇甫俊乘著轎輦,位於隊伍中段。先前行軍之時,轎輦四周被護得密不透風,根本沒有任何刺殺之機。
而這冰霧穀卻無法容納多人並行,一乘轎輦便占據了整條山道,兩名接引使隻能走在轎輦前後,隊伍拉成了細細長長的一大條。
眼見皇甫俊的轎輦慢慢來到做過手腳的山壁邊上,桑遠遠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無命舉起了手,重重揮下!
眾人齊齊發力,一堵事先準備在峭壁上雪牆緩緩傾倒,大團小團的積雪向著山道轟隆滾落。
“雪崩!”
矯夫急急將轎輦放置在山道上,眾親衛祭出兵器,蕩出靈蘊,將上方砸來的雪團儘數擊入崖下。
飛雪彌漫,遮天蔽日。
幽無命壓著眉眼,凝神望著,唇角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獰笑。
雪霧徹底遮擋了視線。
桑遠遠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為何還不動手?此刻難道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麼?
幽無命卻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動不動。
眼見,這場人為製造的雪崩便要結束,山道上稍稍恢複了一兩分能見度。
幽無命終於長指一折,玉簡在指間破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親衛收到指令,動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滾落的雪層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轎輦從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來,伴著一截斷落的雪層,在滑腳的冰雪山道上橫掠數尺,無聲無息地頂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轎輦,而原本那一乘轎輦則被抵出山道,悄無聲息墜下百丈斷崖!
落雪滾滾,漫天雪霧之中,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勢漸緩,東州護衛與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投向了上方,期待著雪崩結束,誰也沒去關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轎輦。
幽無命把握時機的能力,當真是驚人之極!
“成功了!”
眾人心頭狂喜,交彙著激動的目光。
幽無命抓住桑遠遠,繞到東州人後方,輕飄飄地順著隱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斷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緊隨其後,落到穀底。
正前方,一乘質地精良的轎輦被頂下了百丈斷崖,歪在亂雪之中,頂篷摔到了一邊,一襲紫衣在皚皚白雪中異常矚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東州護衛們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待‘雪崩’停止,他們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轎輦,向著穀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個天才!”桑不近一把薅過桑遠遠小胖熊,把她圓滾滾地攬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無命低低地冷笑一聲,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
那襲紫衣,掙紮著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在雪地裡緩慢蠕動。
“沒摔死,算你倒黴咯。”幽無命的聲音陰寒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