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遠遠笑彎了眼。
她側仰著頭, 眉梢唇角仿佛有萬千朵合歡花在悄悄綻放。
幽無命動了動眉頭, 頗覺難以招架。
她輕聲吐氣:“把木靈煉到那金貝裡麵去。”
幽無命一怔,眯起眼,望向秦無雙麵前的竹槽。
金貝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與它之間,隔了小半個場地。要煉化,必須操縱著靈蘊與不滅火,從渠下渡過去, 然後隔著竹槽來煉那金貝。環渠正中, 是一整麵樹根製成的葫蘆型帶紋理的案桌,火焰從底下走, 倒是問題不大。
隻是這不滅火他剛剛才煉化為己物, 控製實在算不上純熟, 將靈蘊煉入物件中,更是還一次都沒有試過。
他精通的,向來都是那些殺傷的本領。
這般精細活計……
幽無命是個什麼情況,桑遠遠心中自然有數。
她輕輕攥了下他的衣角, 帶著七分笑意、三分羞意對他說道:“你最厲害了, 一定可以辦到的。對嗎?”
幽無命呼吸一滯:“嗬, 當然。這種小事難得到我?”
啊,這對無處安放的翅膀!
桑遠遠憋著笑,輕輕點了下頭, 然後偏回了頭, 望向秦無雙麵前的金貝。
金貝一出, 便連目中無人的幽盈月都瞪圓了眼睛。
即使平日對戰事和軍情毫不關心的貴女們, 也個個都知道此物價值非凡。拿到這金貝,等於是將秦州這塊靈礦寶地變成了自己的後勤軍備庫,這是何等駭人!
拋出王牌之後,秦無雙微微一笑,垂下螓首,漫不經心地從渠中取出玉盞來,時不時輕抿一口。
輕鬆歡慶的氣氛霎時凝重了起來,各州王女都顧不上韓少陵,而是把目光落在了自家兄長或弟弟的身上,暗自盤算著可有競爭之力。
要論修為,當初韓少陵與幽無命在玉門關一戰時,已是靈耀境二重天的強者,如今傷勢養好,修為恐怕又更上一層樓。
論實力,韓州綜合力量隻在東州、雲州和幽州之下,而且老韓王死時發生過極其嚴重的動.亂,韓少陵一手平定了境內,短短十來年時間便帶領韓州走到了這一步,足以證明他有勇有謀,乃是不世豪傑。
論財富,和隔壁捉襟見肘的幽州王相比,韓少陵可謂財大氣粗。
論地位,韓少陵三十歲已是一州主君,而在座的其他王族男子隻是世子,還不知老爹何時退位。
算來算去,眾人都覺得沒什麼希望。
而且人家秦州已擺明了車馬,就是衝著韓夫人這個位置而來,又豈會花落彆家?
這般想著,一眾青年才俊忍不住緩緩地搖著頭,暗歎無望。
如今,端看韓州王是個什麼意思了。隻要他拍了板,秦無雙與金貝,便雙雙是他的囊中之物。
韓少陵也沒料到秦州王所說的‘驚喜’竟是如此驚喜。他原以為,那老東西舍得拿出來的,至多也就是六折的銀貝而已,沒想到居然是金貝。
這一瞬間,他心中的天平立刻傾向了秦無雙。
這個女人,必須拿到手中。
與鴻圖霸業相比,情情愛愛終究隻能靠後。
他這般想著,忍不住目光複雜地瞥了桑遠遠一下。
恰好看見她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取渠中的一對冰藍合歡花。
韓少陵的心驀地一痛——昨日她說什麼已有心上人,分明就是賭氣說的瞎話,如若不然,她為何又要取渠中之花?可不就是故意給彼此一個台階下嗎?若是沒有這金貝,自己待會兒便撿了她的花,她必會半推半就應了自己……
可惜,為了金貝,隻能暫時辜負她了!其實,若論心中疼痛,自己恐怕比她更痛一倍!女人,她們又如何懂得,男人活在世上要背負著多少東西,豈能像她們一樣滿心隻有情情愛愛?
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二人竟要在這最後一步的時候錯過了,真真是造化弄人。
韓少陵被自己感天動地的腦補弄得胸腔發悶,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桑遠遠手中的合歡,目中滿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
隻見桑遠遠撈起了那對冰藍合歡,捧在手中看了片刻,將其中一支斜斜插在鬢側。
無數道目光凝在了她手中的另一朵冰藍合歡上麵,隻待她將它拋入渠中。
卻見她回過身,將手中合歡遞給了身後的‘侍衛’。
二人指尖相觸,眸底淌過甜蜜的笑容。
眾人:“???”
韓少陵:“!!!”
秀了一把恩愛的桑遠遠絲毫沒有虐了狗的自覺,給幽無命再打一記雞血之後,她拈起一盞青色的美酒,朝著斜對麵的雲許舟遙遙一敬,然後指了指自己發間的合歡。
雲許舟笑了下,搖著頭,隨手也從渠中撈起一朵橙色合歡戴在頭上,將另一半擲回。
桑不近立刻身體緊繃,狹長秀目睜得滾圓。
“她為什麼還要擲花!”他湊過頭,低低地向桑遠遠抱怨,“不是該留給我麼!”
方才他見桑遠遠將花遞給了幽無命,心中便已在美滋滋地想著,待會兒接了雲許舟的花,然後如何如何。誰知她居然把花給扔回渠裡去了!
桑遠遠見他一副不開竅的模樣,歎息道:“我的親哥啊,你看看,那邊平世子,放了整整五張紙帛作禮,喏,那邊周世子,堆了座金箔小山,你再看看人家章世子……他們哪個沒盯著攝政王?你以為人家攝政王就非得跟你不成?”
桑不近立刻炸了毛,像隻鬥雞一般,盯住了那朵隨著水流蜿蜒漂下的橙色合歡。
這會兒已有數位王女取了一半合歡花戴在頭上,水渠裡飄了不少落單的花兒,一陣陣暗中的眉來眼去、刀光劍影之後,又有兩對合歡順利找到了主人,結成了雙。
桑不近卻是出師不利。他撿了雲許舟的花,雲許舟卻把頭上那朵摘下來擲回渠中,他隻得不甘不願把手上那朵還了回去。
外頭,各州國送來的賀禮一一抵達了韓宮,流水一般送入殿中,請韓少陵過目,待他表示感激之後,再歸入庫房。
此刻的韓少陵,既滿懷野心,又有些殤情痛苦,遲遲沒有與秦無雙敲定下來。賀禮一一奉上,倒是給了他一些喘.息緩解的時間,他雙手撐著麵前的渠案,目不轉睛地盯著唱禮的內侍。
“主君,”內侍恭敬地俯身,道,“下一份禮,來自‘瀟湘館主’。”
韓少陵神色有一瞬間不自在,旋即,朗聲道:“拿上來。”
這瀟湘館主,說來便有些話長。當初韓州內亂,有位老臣被陷害致死,家中年輕女眷悉數被沒入了官窯。等到韓少陵撥亂反正之後,發現那位老臣之女已在窯中混得風生水起,竟是不願出來了。這幾年,她替韓少陵收集了許多消息,為他建立了牢固的地下情報網。
這一位不記家仇反而一心為韓少陵辦事的奇女子,便是‘瀟湘館主’。
韓少陵對她有愧,又感念她為國儘忠,於是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落了她的臉麵。
桑遠遠忽然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偏頭望了幽無命一眼。他此刻已開始嘗試著從渠下渡火了,眼睛微微眯著,眉川皺起個小小的‘川’字,專注的模樣,讓這張易過容的臉多增了好幾分風采。
這樣的極致專注,她隻在戰場和她的雲榻上看到過。
心跳忽然便漏了好幾拍。
雖然近在咫尺,可她還是想他了。
她微側一點點頭,聞到了他身上暗淡的花香。
很快,一隻流光炫彩的大蚌殼被搬進了殿中。
桑遠遠:“……”果然猜中了。
瀟湘館主,是幽無命的人。
果然世間沒那麼多聖母。韓少陵殺了瀟湘館主全家,她卻甘願身陷泥潭中,忠心耿耿替他辦事,實在也是很反人性的事情。投了幽無命,倒是更合乎情理。
當初幽無命說,他有位至交好友生辰將近,便把蚌女送他做賀禮,沒想到這個‘至交好友’正是韓少陵。
幽無命既然能通過瀟湘館主把蚌女仙送來,想必已是好好‘教育’過,絕不會讓她多說廢話。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隻巨蚌之上。
趙、周、齊三州與東州接壤,幾位王孫世子早已隱藏著身份前往西府會過蚌女仙,一見這蚌被端了上來,頓時偷偷在渠下跺腳不止,惋惜得心肝發顫。
沒嘍,蚌女仙變成他韓少陵一個人的嘍!
等待許久,蚌殼終於緩緩地撐開了一線。
無數雙眼睛聚了過去。
桑遠遠回憶起蚌女那白潤的、柔若無骨的身軀,頓時感覺胃口又好了幾分,很想吃烤魷魚、生蠔和扇貝。
“咯——吱——”蚌殼撐開了手掌那麼長一段,然後又合了下去。
桑遠遠:“?”
這是欲擒故縱弄岔了吧?搞得好像蚌殼很劣質的樣子。
就在眾人和桑遠遠一樣,暗暗發出噓聲時,隻見那蚌殼忽然“砰”一聲巨響,猛然張開,分成了兩半。
眾人猝不及防,都被嚇了好大一跳。
定睛去看,隻見那蚌中狼狽地蹲著個白衣女子,正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敢情方才是真沒能推開。
可把她累壞了。
韓少陵濃眉緊蹙,模樣頗有幾分不悅。
瀟湘館主辦事向來是周到妥貼,不想今日當著諸州王族的麵,竟來了這麼一出。若這蚌中當真有好女,那也就罷了,可看這白衣女瘦瘦小小,姿態絲毫不見優雅柔美,就算生得美麗,也上不了什麼台麵。
正是不滿時,隻見白衣女子猛地抬頭望向他,竟是一副怒氣騰騰的模樣。
夢無憂!
韓少陵捂了下額,隻覺氣血逆流,怒發衝冠。
不必猜,定是這夢無憂從殿中偷跑出來,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這蚌裡原本的人給換了出去——這種事一看就是夢無憂能乾出來的!
她這是,閃亮登場,興師問罪麼?!
看清了夢無憂的樣子後,一眾王族目光複雜地望向了桑遠遠。單看容顏,這兩個女子生得實在是像極了。
同為王族,眾女不自覺地代入了一下自己——若是夫郎找了這麼個贗品回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寵著,那當真是彆提有多膈應了!
韓少陵咬牙切齒:“你這是在,乾什麼!”
“我在乾什麼?”夢無憂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從蚌中走了出來,悲傷地喊道:“韓少陵!上次,我帶回萬年靈髓,將瀕死的你救了回來!當時你說了什麼?你對我說,這一生,都會視我為心頭最珍貴的寶貝,從今往後,再不讓我傷心落淚!”
聽到‘萬年靈髓’四個字,桑遠遠心中暗驚,垂下眼眸掩住了異色。
書中並沒有這樣的劇情,看來是自己的‘複活’引發了一係列連鎖反應。
原著裡並沒有玉門關之戰,韓少陵與幽無命其實沒有多少交集,長城保衛戰之後,他們便各忙各的事情——幽無命一心要殺薑雁姬,根本沒把韓少陵這麼個人放在眼睛裡,而韓少陵則糾結於情愛之中,忙於對付覬覦夢無憂的各路男人,以及覬覦他自己的各路女人。
因為桑遠遠的‘死而複生’,導致本該沒有交集的韓少陵和幽無命在玉門關打了一仗。韓少陵被幽無命一擊重傷,險些丟了性命,夢無憂原本找了個冥族寧鴻才想要替韓少陵換命,不料卻被桑不近截了胡。
桑遠遠本以為韓少陵凶多吉少,沒想到這次見麵,他非但身體無恙,修為反倒連晉了五個重天,平地飛升至靈耀七重天!
更沒想到的是,韓少陵這番際遇,竟是因為夢無憂給他尋來了萬年靈髓。
萬年靈髓啊!女帝君薑雁姬也就得了那麼一匣,她自己還沒敢用。這樣的東西,夢無憂這麼個修為全無的廢材,竟也能尋得一份,供韓少陵治傷、晉級?
桑遠遠的心臟‘怦怦’直跳,脊背陣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