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5
大年初一的淩晨, 雪終於停了。
做完驗傷和筆錄的遊安理走出來,看見還在等她的三個人,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孟年華也沒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 抬手看了眼手表,直接對左增嶽說:“這邊離家比較近,我送她們回家,你忙完後先去爸媽那裡。”
左增嶽的電話就沒有斷過, 一直在跟派出所負責辦案的同誌了解情況, 雖然他已經從左顏的描述裡知道了全部經過, 但更全麵的細節還是要從民警那裡確認。
這個案件的性質比上一次還要惡劣得多, 不是在外麵,而是直接入室作案, 險些造成兩個女孩的傷亡。
更彆提, 其中一個還是他的女兒。
比起剛接到消息時的心情,現在的左增嶽已經平靜了很多, 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了解了情況,幫著處理了各種手續,也對案件走向有了一個初步的判斷。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給作案人造成重傷的不是遊安理, 而是比她年紀更小, 心智還是個孩子的左顏。
左增嶽對自己的閨女很清楚,平時連殺條魚的膽子都沒有,她能做出這樣的事, 必然是情勢逼迫之下的反抗。
左增嶽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去複盤整個案發過程, 好提前做準備。
——相比起兩個姑娘, 作案的人傷得嚴重太多,借此反咬一口的可能性不小。
左增嶽在這個案件裡隻是一個受害人父親的身份,他當然無條件相信自己的閨女,但不能要求整個司法機關的同誌們也無條件相信,所謂“疑罪從無”,任何一個讓人覺得可疑的地方都會影響案件結論。
而至於結論如何,還是得看調查結果。
跨年夜的醫院依然忙得燈火通明,左增嶽先將她們三人送到醫院門口,目送著孟年華開車離開後,才返回樓上,去看手術室裡的人現在的情況。
孟年華叮囑了他早點回爸媽家裡休息,也好讓二老安心——不見到人回去,他們肯定是睡不著的。
司機和助理全都放了假在家過年,孟年華和左增嶽也不是愛興師動眾的人,一個開車送女兒回家,一個準備忙完了直接打車過去。
這個時間多半是打不到車的,孟年華開車的路上打了個電話,給左增嶽提前約好了出租車,就直接開車往家裡去。
後車座上,遊安理和左顏一身狼狽,一個剛剛上了藥,雖然沒怎麼見血,卻全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痕,破了皮的地方也都貼上了紗布,散發出一陣藥味。
另一個身上沒傷,卻沾了不少血跡,看起來更為可怕。
孟年華實在不敢讓她們這副樣子出現在二老麵前,開車回了家之後,先讓她們去樓上洗漱,自己又給二老打了電話。
兩個老人熬了個通宵,雖然她到醫院後已經打過電話報平安,他們卻還是提心吊膽地等著新消息,這會兒一接電話就劈裡啪啦一通問:“怎麼樣了啊年華?顏顏呢?還有小遊,傷著哪兒了啊?老頭子非說不讓我去醫院,我都快急死了啊……”
孟年華耐心地等著她說完,一邊抬手揉了揉眉眼,等到了開口的機會才挨個回答她的問題,讓她放心。
“兩個孩子都受了驚嚇,我讓她們先休息,您跟爸也早點睡吧,明天我們再回去。”
一通電話費了不少時間,孟年華收回手機時,樓上浴室的水聲還沒停,她轉身去了廚房,打開冰箱找能做的東西,最後翻出來一袋掛麵。
孟年華拿著這袋掛麵,又看了眼灶台,然後再一次掏出了手機,點開了搜索引擎。
樓下的動靜左顏一無所知,她正在浴室裡洗澡。
遊安理被她先一步趕進了浴室,她趁著這點時間去了遊安理和自己的房間,把換洗衣物和睡衣都拿出來,然後直接進了浴室,反鎖上門。
淋浴間裡的水聲一下子變小了。
磨砂玻璃後麵那道朦朧不清的身影轉過來,用左顏能聽清的聲音開口道:“等我洗完。”
遊安理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但兩個人的關係已經不需要直白的話了,哪怕她隻說一個字,左顏也能懂她的意思。
但左顏這次沒有聽她的話。
遊安理拿著花灑,避開了紗布衝洗著身體,門外的人沒有回答,於是磨砂玻璃門打開時,遊安理也並不意外。
穿著涼拖鞋的人鑽進來,把玻璃門一關,直直走到她身後,搶過了她手裡的花灑。
遊安理由著她一聲不吭地給自己衝洗,片刻之後,抬手擠了一點沐浴露在她臉上抹了一把,弄掉了那些早已凝固的血跡。
左顏順手就把自己的臉給衝刷乾淨,借著又對準了遊安理的身子,避開脖子上的紗布慢慢衝洗著,一路往下。
她也學著遊安理直接用手接了點沐浴露過來,在每一處塗抹上,輕輕揉搓,打出白色泡沫,仔仔細細地洗著,不放過任何角落。
直到遊安理像以往無數次那樣,在她冒進之前按住了她的手。
左顏垂著頭,頭一次不像平時那樣作出惱火的樣子。
甚至她很平靜,平靜得沒有半點反應。
遊安理看著她半晌,最後輕輕鬆開了手。
左顏沒有再動,花灑的水從她手裡不斷往外流著,又從兩人的腿上落下,流進了浴室地磚的角落裡。
有很多話在兩個人的沉默中悄然流逝了。
因為左顏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質問”其實都有答案,而這個答案,遊安理永遠都不會開口說出來。
所以最後打破沉寂時,她隻能說一句:“你一點都不信任我。”
不相信我也可以理解你,撫平你,包容你,給予你。
所以無論我問了還是沒問,發現了還是沒發現,你都不肯給我看。
因為不相信,所以在我這裡連安全感都沒有。
在這個夜晚之前,左顏早已經放棄了讓遊安理主動剖析那深不見底的內心世界。
畢竟知道和不知道都不重要了,隻要遊安理還在她身邊,那些不肯說的、不願做的,左顏都可以不在乎。
反正未來還長著呢,她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然而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出現了。
左顏不是沒有預想過的,遊安理的人生,光是奶奶口中透露的隻言片語都足夠讓她難過,一整個謎底的揭露,也許會是她不能承受的程度。
因為這樣的“預見性”,左顏有時候也是畏懼答案的。
她害怕知道遊安理從小到大遭遇過的一切,因為那樣會讓她的存在顯得尤其可惡。
而遊安理的自尊心也讓她毫無應對的辦法。
所以左顏逐漸不再執著於追根問底,這樣誰都不會感到難堪。
可事實上,沒有人感到難堪。
遊安理是麻木的——從遭受那個過程,到報警叫救護車,再到最後抵達了醫院,她的身上都是一種像一潭死水般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