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這一架, 林景嚴老實了很多。他將銀元用油紙包了,塞回鐵盒,埋回銀杏樹下,再不碰觸半分。
又是一個周六晚上, 正趕上林景仁生日, 林景信回來吃飯, 林滿慧到菜地去摘菜。
連脊房的南麵有一大片自留地,四戶人家開荒種菜, 各有各的領域,平時互不乾擾,偶爾打聲招呼,扯把小蔥、摘點豆角也不會介意。
林家兄弟種菜水平一般, 平時都是老四林景勇撒種、澆水、施肥、除草,不過菜地總是顯得比另外兩家稀疏瘦弱。吳嬸每次到菜地, 總會忍不住貶低幾句。
“家裡沒個女人當家就是不行,看這菜種的,跟豆芽菜一樣。”
“唉!看這菜地就知道一家子都不像莊稼人的樣子。”
“滿慧也是個大姑娘了,就不伸手幫個忙?總讓哥哥們照顧,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哦。”
自木係異能晉級, 林滿慧到菜地的時候便多了起來。經她侍候過的菜地大為改觀,左鄰右舍都嘖嘖稀奇。
在木係異能的滋養之下,菜地一片生機盎然, 一走近就被這一大片的綠色所吸引。雖隻有三畦地,麵積不過一分, 但卻種了不少品種。光看長勢, 就比周邊的菜地豐茂許多——
小蔥隻占了兩排, 卻綠意盈盈,根根小蔥管立得筆直。空心菜長勢良好,葉片翠綠、菜梗鮮嫩,一掐就斷。西紅柿繁茂無比,每一株都分枝很多,掛滿果實,有的紅有的青。辣椒長勢喜人,株株像小樹苗一樣。搭建的瓜棚底下掛著蒂部還有小花、長滿毛刺的嫩黃瓜。
林滿慧走到菜地,先彎腰摘了半籃子空心菜,心裡想著:菜葉用蒜蓉清炒、菜梗放點油渣、豆豉炒,一菜兩吃,挺好。
摘下十幾隻辣椒、三個西紅柿之後,林滿慧鑽進棚架,尋到三根老黃瓜、兩根嫩絲瓜,林滿慧拍了拍手掌,拎起裝得滿滿的菜籃子,轉身返家。
林景仁匆匆從泥路邊走來,見到林滿慧喊一聲:“小妹,肉買回來,我去供銷社打酒,東西先放這兒了啊。”說罷,順手將包著肉的荷葉擱在窗台,轉身離開。
林滿慧挎著菜籃子,響亮地應了一聲。
吳嬸從屋裡竄出來,動作矯健無比,嘴裡誇張地叫道:“喲,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你們家舍得買肉、買酒了?”
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東邊正屋窗台上擱著的荷葉,打開來看見是一整條五花肉,滿眼冒光、口水長流:“嘖嘖嘖,這怕是有一斤肉!好肥膘!你們這是真舍得。”
看到旁邊有一根大筒子骨,吳嬸毫不客氣,一把拿起骨頭就往屋裡走:“這骨頭一點肉都沒有,你們也不得吃,莫浪費了,給我家小白磨牙吧。”
林滿慧剛從菜地走出來,踩在墊腳的碎磚頭上走不快,眼睜睜看著愛貪小便宜的吳嬸把這根大骨頭拿回家,隻來得及揚手喊了一句:“喂,你——”
吳嬸跑得飛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經進了屋。看著晃動的門簾,林滿慧搖了搖頭,現在跟著進她家去搶這根骨頭?
——多沒意思。
不如等她把骨頭湯燉好了再一鍋端!像她這種愛占便宜的人,吃了虧才會肉痛。
林滿慧抬頭衝著夕陽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走到窗台下將那刀五花肉放進菜籃,一起拎到廚房,遞給正在水池邊忙碌的林景勇:“四哥,菜來了。”
林景勇廚藝源自天生,哪些菜該焯水,哪些菜宜清炒,哪些菜可以加點醬油燒,他隻看一眼就知道。對林景勇而言,即使是簡單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這回有肉有菜,還怕不夠豐盛好吃麼?
林景勇一邊洗菜,一邊問:“你和老五正在長個子,我不是讓老三帶根骨頭回來,燉骨頭湯給你和老五補營養嗎?怎麼隻有肉沒骨頭?”
林滿慧手一攤:“被吳嬸拿了。”
林景勇將手中空心菜往籃子裡一放,大聲道:“她,她這人怎麼這樣!隨便拿我家的東,東西,也不打聲招呼。”
一著急,林景勇又開始結巴。
林滿慧慢悠悠地說:“沒事,四哥,等她們家燉好骨頭湯,我再去端回來。正好,還省了柴火和鹽。”
林景勇被她逗得笑出聲來,這一笑,先前的怒意就消散不見。他搖了搖頭,繼續收拾手裡的菜,道:“今天做個紅燒肉、肉末豆腐,還有一條青魚斬了煎魚塊……”
他看一眼籃子裡的老黃瓜,對林滿慧說:“去扯點紫蘇葉來,炒黃瓜、煎魚都要用到。”
林滿慧“哦”了一聲,起身出門,剛走到正屋與裡屋相連的門邊,聽到林景嚴在屋裡哼唧:“讓我出去轉轉吧,讓我出去轉轉吧。”
林滿慧撲哧一笑,走進裡屋,對因為菜場打架一事,被三哥罰在屋中背書的林景嚴道:“才兩個小時,你就坐不住了?”
林景嚴見到林滿慧忙放下書,討好地說:“小妹,三哥說由你監督我,你就讓我出去轉轉吧,太悶了。”
林滿慧笑著點了頭,林景嚴嗷地一聲叫,從裡屋飛竄而出,坐在簷廊之下,感受到一陣熱風吹來,看著前麵綠油油的菜地,林景嚴頓覺遍體舒泰,咧開嘴笑了:“不讓出門,憋瘋了。”
林滿慧囑咐了一句:“五哥,你可千萬彆出門,不然三哥回來揍你。”
林景嚴點頭道:“好好好,我就坐在這裡,保證不出去。”
林滿慧抿嘴一笑:“你坐著,四哥讓我扯紫蘇葉子。”
紫蘇在湘省很常見,菜地、路邊時不時冒出一大叢。東屋邊的草叢裡就長了不少,深紫色在一片綠意中十分顯眼。林滿慧伸手過去,揪下幾片紫蘇葉,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紫蘇葉有半個手掌大小,邊沿呈鋸齒狀,陽麵紫色,陰麵泛青,有一股獨特的香味,可以除腥、提香。
拿著十幾片紫蘇葉走進廚房,林滿慧還想幫忙,卻被林景勇趕出去:“廚房都是油煙味,你彆留在這兒,出去玩吧。”
林滿慧沒事做,給自己和林景嚴倒了杯農家涼茶,端把竹椅坐到廊下,一邊喝茶一邊看著西邊的晚霞。
霞光之下,有人勞作、有人行走,有孩子嬉戲打鬨、有母雞領著崽兒覓食、有土狗四處亂竄……這樣的農家風光,和平、安寧。
炊煙漸起,廚房有陣陣肉香味襲來。林景嚴聞到久違的紅燒肉味道,仰脖喝了一大口涼茶,心裡癢癢的:“好久沒吃肉,真饞呐~”
林滿慧嘴角漸漸上揚,眼中鬱色儘數消失,心情一片平靜——一家人安然無恙,食有肉、居有屋,還求什麼呢?
看到遠處並肩而來的兩個高大男人,林滿慧的嘴角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站起身,衝來人揮了揮手:“二哥,三哥,你們來了。”
飯菜還沒有好,三兄弟一起坐在簷廊下歇涼。林滿慧從屋裡拿了把破了邊的大蒲扇遞過去:“天熱,扇扇風。”
她對一個星期沒有歸家的林景信說:“二哥,我種的西紅柿結果了,味道不錯,給你摘點當水果吃吧?”
林景信微笑著點了點頭。
林滿慧走到自家菜地,摘下兩個紅通通的西紅柿,剛直起腰便聽到吳嬸隔著門簾對她喊:“滿慧,也給我摘兩個,不要太紅的,燉骨頭湯帶著酸味正好。”
林滿慧真被吳嬸這愛占人便宜的性格打敗了,沒有理睬她,直接踏著墊腳的碎磚走回簷廊,到廚房衝洗了一下,挑了個最紅的交到林景仁手中。
林景信接過,咬了一口,眼睛一亮:“不錯。”
他對吃的不講究,吃飽就好,平時更沒有吃零食、水果的愛好。但這個西紅柿汁水飽滿、入口酸甜,帶著股奇特的清香味,竟是出奇的好吃。
林滿慧看他吃得眉眼彎彎,一臉的享受,笑著說:“哥你慢慢吃,菜地裡還有呢。”
說罷,她扯下一把金銀花藤,快手快腳地編了個簍子,再一次走進菜園,將一畦菜地裡泛紅的西紅柿摘了下來,足足裝了七、八個。
一畦西紅柿,隻剩下顏色泛青、剛長出來的果子還掛在枝頭。
看到林滿慧像隻忙碌的小蜜蜂來往於菜地、簷廊,林景仁與林景嚴相視一笑:“小妹現在身體好了,可真勤快。”
林景信轉過臉看向菜地,提高聲音道:“小妹不用摘那麼多,我一個就夠了。”
林滿慧拎著草簍子走過來,將西紅柿擱在林景信椅子旁邊:“沒事,二哥難得回來一趟,多吃點。”
走廊中間屋藍色布簾一掀,胖胖的吳嬸走出來,一眼看到那一簍子的西紅柿,雙眼放光:“喲,難得滿慧丫頭大方一回,摘了這麼多送給我啊?多謝多謝!”
她邁著碎步跑來,彎腰就要提這簍子。
一隻手橫過來,正壓在簍子邊沿。吳嬸感覺一股大力襲來,簍子便似釘在地上一般,挪動不了半分。
吳嬸一張臉漲得通紅,張嘴就罵:“什麼意思?鄰裡鄰居的,連兩個西紅柿都舍不得?”
林滿慧這一次沒有慣著她,彎腰出手如飛,一把拎起草簍子換到右手邊。
吳嬸吃癟,氣得肝疼,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號起來:“當家的快出來啊,打人了~林家兄弟欺負鄰居了~”
門簾一動,廚師梁水根走了出來。
梁水根是吳嬸的愛人,在三分場食堂當廚師,平時油水足,長得臉圓腰肥肚子大,聽到聲音跑出來,正對上林滿慧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水根心一突,咳嗽一聲,假意責怪吳嬸:“你這人也是,鄰居家種的菜哪裡隨便拿?”
林滿慧微微一笑:“有一無二。吳嬸剛剛拿了我三哥剛買回來的筒子骨,現在問都不問直接上手搶,這樣的毛病,梁伯您可不能不管。知道的呢,說吳嬸愛占人家小便宜,不知道的呢,以為梁大廚在食堂是拿慣、偷慣了的呢。”
梁水根一聽這話,一巴掌呼上去,正抽中吳嬸後腦勺,吳嬸的發髻被打歪,頭發披散下來,看著十分狼狽。
梁水根咬牙恨恨地罵道:“我打你這個不曉事的。”
林景嚴在一旁哼了一聲:“梁伯你一家四口,三個男人都在三分場工作,收入不錯,我家父母都不在,隻六兄妹相依為命,怎麼還好意思占我家的便宜?”
林景仁脾氣上來,一瞪眼大聲道:“我剛買的骨頭呢?趕緊還回來!不然休怪我拳頭無情。”
梁水根端著一口大砂鍋從屋裡出來,一股骨頭湯的濃香味飄散開來,
梁水根臉上有些訕訕的:“我,我幫你們燉了鍋大骨頭野藕湯,這就給你送到廚房去……”
不等大家反應過來,梁水根已經側身頂開布簾,徑直走進東屋。將砂鍋放在廚房,和林景勇交代一聲,空手而出。
林景勇追出來將空砂鍋還給梁水根:“梁叔,你的鍋。”果然還是小妹說得對,吳嬸拿走一根大骨,卻貼上一鍋藕湯,吃虧的是她不是我們。
等梁水根拿著砂鍋進了自家屋,簷廊下這才響起一陣歡樂的笑聲。
在這一片笑聲中,林景信神情間卻略帶些憂鬱,麵色蒼白、眼瞼泛青,顯然遇到了煩心事。
林滿慧走到他身邊,悄悄問道:“二哥,你怎麼了?”
林景信垂下眼簾,看著腳背:“賀玲媽媽的病更重了,今天一直在那裡哭,我看著心裡不落忍。”
“賀玲?”林滿慧的聲音稍微大了一些。
林景仁湊過來問:“賀知青怎麼?她媽媽做完手術了嗎?好了沒?”
林景信搖頭:“賀玲媽媽手術前又出了些問題,據說還得用一種特效藥才能手術,寫信給她要錢呢。”
還要錢?當林景信是提款機麼?林滿慧嘴角一垮,整個人的臉色有點不好看。林景信沒有察覺到小妹的不愉快,還在為心上人難過,繼續說道:“我看到賀玲為媽媽的病情掉眼淚,就想到我們的媽……”
一說起母親,林景仁與林景嚴沉默下來,惻隱之心頓起。
林滿慧站起身:“我去看看飯好了沒。”
不一會兒,林景勇走出來:“可,可以吃飯了。”
晚餐很豐盛。
一大盆紅燒肉擺在方桌正中央,酥鬆軟爛,色澤暗紅,閃著油光,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大骨藕湯麵上飄著一層薄薄的油皮子,灑上蔥花,香氣撲鼻,林景勇盛了一大碗放在林景嚴、林滿慧麵前:“多喝骨頭湯,長得高、長得快。”
林景嚴眉開眼笑:“好好好。”
林滿慧用異能種出來的菜爽脆、鮮嫩,味道非凡品可比。西紅柿炒雞蛋、紫蘇黃瓜、蒜蓉空心菜葉、豆豉油渣炒菜梗……家中飯菜香氣撲鼻、口味豐富,連林景信這麼一個不重口舌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吃了個九成飽。
林景信在林場吃的是食堂,他一向節省,舍不得打肉菜,這一口氣吃到這麼美味的硬菜,感覺滿嘴都是肉香味,讚不絕口:“老四這廚藝,簡直突飛猛進!”
林景勇搔了搔腦袋,不敢居功:“是小妹現在種菜水平高,產量高不說,還味道好,黃瓜和西紅柿我們天天當水果吃。”
林景信看一眼林滿慧,欣慰點頭:“小妹長大了。”
日子可真是熬出來了,以前大家戰戰兢兢,好不容易養到十幾歲,生怕一不小心她和母親一樣閉眼離開。攢了那麼久的錢,不敢吃不敢穿,指望著帶她去做手術一勞永逸。現在多好啊,不用做手術她便痊愈,健康、活潑、能乾。
再不用提心吊膽,再不必節衣縮食,日子現在有了奔頭。
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平日裡大家也就是心照不宣地吃頓飯,從來不提生日二字。一桌子五個人,上班的老二、老三、老四喝酒吃菜,上學的老五、老六喝茶,一家子其樂融融。
軍山農場產糧,自然少不了酒廠,自釀的軍山米酒口感微甜,度數不高,但後勁十足,林景仁向來不敢敞開來喝酒。今日難得快活,拉著林景信開始推杯換盞、呼兄喚弟。
酒足飯飽,林景仁喝得有點多,麵孔微紅、酒氣撲鼻,說話有點大舌頭:“老五啊,給你哥打打扇,太他媽熱了。”
林景嚴翻了個白眼,但依然聽話地拿起蒲扇幫三哥扇風。
林滿慧走進裡屋,從書櫃上取下一個小罐子,裡麵放著自己前幾日上山采的葛花,米粒大小,曬乾收好。抓了一小撮放進茶杯,用開水衝泡,稍微晾涼便遞到林景仁手中:“三哥,喝水。”
林景仁眼神有些迷離,朦朧間看到母親走來,溫柔而慈愛。喉嚨口似乎被堵了什麼,乖乖地接過茶杯,顧不得燙,一飲而儘。
一杯葛花水喝下,不過片刻,先前還覺得頭昏煩渴、胸膈飽脹的林景仁眼神漸漸清明,他定定地看向林滿慧,眼中多了一絲懷念:“小妹和媽媽越來越像了。”
聽到三哥說自己像母親,作為家中唯一的一名女性,林滿慧忽然覺得責任重大。
林景嚴嚷嚷道:“小妹,你給三哥喝的是什麼?吃獨食,要不得啊……”
林滿慧給每個人都泡了一杯,解釋道:“這是我在山上采的,葛藤花將開未開時,摘下晾乾,解酒、解渴效果不錯。”
作為末世的高階木係異能者,對各種植物、草藥的知識,慢慢積累下來也足夠在這個世界應付普通的病症、不適。
幾兄弟咂巴嘴,細細品味:一股草木清氣,味道一般般。不過,一杯水下肚,的確有提神的功效。
林景信猶豫再三,終歸還是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老四,咱家不是還存了些錢嗎,要不就再借給賀知青兩百吧?”
林景勇一聽借錢就跳了起來:“上次借的兩百還沒還呢,現在又借?我家又沒開儲蓄所!”
林景信一臉的鬱悶:“看到賀玲的眼淚,我是真的心裡難受。”
林景嚴問:“賀知青開口找你借錢了?”
林景信搖搖頭:“她哪裡還好意思開口呢?我上次給了兩百她都寄回老家,原以為母親病情能夠好轉,哪知道最近收到信,說又變得嚴重,必須用特效藥。她想回家一趟,可是沒有錢,跟我哭訴呢。”
林滿慧在一旁聽著,眼前浮現一朵白蓮。
哭哭啼啼地訴苦難處,卻不開口要錢,等著對方心疼主動拿錢出來,半點心理負擔都沒有,連借條都不打,也沒有任何承諾。
到時候她一走了之,林景信連叫冤的地方都沒有:你是她什麼人?一切都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奉獻,賀玲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