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仁不解地問:“二哥,賀知青到底和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你要這麼巴心巴肝地對她?這些錢我們當時省下來多艱難啊,怎麼說借就借呢?哦,不!她都沒說借,就你想給,是吧?”
林景信喝了幾口酒,膽氣壯了許多:“這省下來的錢,總歸有我一部分吧?難道我就做不了主?賀玲有難處,我不伸手幫一把,心裡過不去。”
林景仁雖說同情賀玲的遭遇,但還有理智:“有難處的人多了,難道我們能個個都幫?現在家裡好不容易鬆動一點,你就想把錢都借出去,將來有了事怎麼辦?我們兄弟四個要不要成家?小妹要不要出嫁?老五、老六要不要讀書?萬一誰生病了要不要治?二哥,你要想清楚啊。”
林景信抬手死命地抓了一把頭發,整張臉皺成了一團。他沒有讀完高中,這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賀玲高中畢業之後來到農場當知青,知書達禮、柔弱文秀,處處都長在他的心坎上,讓他產生濃濃的保護欲。
雖說賀玲沒有明確接受過他的愛,但她從來都沒有拒絕,這難道不是一種態度嗎?他這輩子就認定賀玲,將來如果娶了她,她的事就是他的事。現在不幫忙,將來她若埋怨他,怎麼辦?
林景仁一跺腳:“你倆連關係都沒明確,我不同意再借錢。”
林景勇大聲道:“家裡剛把買收音機的錢給出去,現在隻剩下五百多,自行車我都舍不得買呢。你看看我們農場,哪家沒一、兩輛自行車?借錢給賀玲,那也得量力而為是不是?”
林景信聽兄弟們都反對,臉脹得通紅,捏著拳頭咬著牙,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那我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她因為母親病重掉眼淚,明明有能力卻不肯幫忙,我覺得沒臉!”
兄弟之間的氛圍頓時緊張起來,那種讓人窒息的緊繃感讓林滿慧感覺有些煩惱。
“那個,要不然讓三哥去問問賀知青,她需要借多少錢?”
林景信猛地抬頭:“不!這事兒賀玲說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畢竟這是她的家事。她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意向彆人開口。”
林滿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我聽人說,賀玲在知青點和不少人開過口借錢。”
林景仁說:“對啊,我也聽說過……”
林景信從椅中霍地站起,臉色變得僵硬:“你們打聽她做什麼?她這個人臉皮薄,為人清高,知青點不少人看不慣她,說她壞話的人肯定不少,你莫瞎聽人家說什麼!”
情人眼裡出西施。
在林景信看來,賀玲文弱、清高、不肯輕易接受彆人的饋贈,哪怕自己受苦也不願向彆人低頭。家人說一千句,都抵不過賀玲掉兩滴眼淚。
林滿慧沒有再吭聲,反正現在隻要是阻止林景信的話,落在他耳朵裡都是錯的。
林景仁氣得也跳了起來:“你急什麼!借了我們家兩百塊錢,連個借條都沒打,還想怎麼樣?我去打聽打聽都有錯了?原本我還同情她母親病重,現在看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她是你的寶貝疙瘩,可不是我的!”
兄弟倆四目相對,眼珠子瞪得溜圓,火藥味漸濃。
到底老三當家時間長,積威猶在,林景信率先敗下陣來,他轉過臉,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來,嘟囔道:“凶什麼凶!哪家弟弟敢吼哥哥。”
林景仁的嗓門很大,一開吼老四、老五頓時嚇得不敢開口說話。
林景仁氣得腦仁疼,又喝了杯涼茶,勉強壓住那股憤怒,道:“二哥,不是我凶,實在是借錢這事說破天了也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你自己的錢,想給多少就給多少,我沒有二話。但公中的錢,得大家商量著用。”
林景信很為難,糾結得一張臉都皺巴巴的。他搓著手,半天說了一句:“那怎麼辦?看到賀玲傷心,我心裡難過啊。”
林滿慧很想說:她傷心、你難過,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可是,偏偏是一家人,兄妹感情好,看到二哥這幅模樣,大家有些於心不忍。
一時之間,家中安靜下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景勇站起身“啪”地一聲扯亮白熾燈泡。深綠色的鐵燈罩將燈光聚攏,在地麵投出一個大大圓圓的光柱。
燈光映照下的牆壁,顯得不太光滑,深深淺淺的凹凸出陰影。
窗外夏蟲悉悉索索地響著,林景勇在一旁給大家打著蒲扇,暑熱漸散,煩躁的情緒也舒緩了許多。
林景嚴挪了挪屁股,提了個建議:“二哥,要不你托個人去提親?結了婚是一家人,我們幫賀知青也名正言順是不是?”
林景勇雖然不願意再拿錢出來,但聽老五說的也有道理,便沒有反對。
林景信臉色微紅,神情有些忸怩:“可是,挾恩求親,非君子所為。”
林景勇也有些急了:“這,這也不行,那,那也不行,到底要怎麼樣?咱們家這點錢存了好多年,多不容易啊。我不同意借!誰知道能不能治好,萬一是個無底洞怎麼辦?”
林景仁不耐煩了,掀簾走出屋,站在廊下望著昏暗的室外,衝著屋裡說道:“這事談不攏,就不要再談了。二哥,我們出去走走。”
林景信在屋裡應了一聲,和老三一起走了出去,兩道身影沒入夜色之中。
林景嚴與林景勇對視一眼,同時翻了個白眼:“瞞著我們倆說私房話,哼!”
半個小時過去,兩人依然沒有回來。
屋外有手電筒的光芒晃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隱隱聽到女人怯怯的聲音:“林景信……”
林景勇走出屋喊了一聲:“是誰?”
對方關掉手電筒,快步走過來,是位年青女子,白色小碎花短袖襯衫、黑色棉布長褲、樸素的黑布鞋,一條大辮子擱在胸前,眉眼清秀、體態婀娜。
林景勇不認得眼前這個女人,再問一句:“你是誰?”
也許是走得急,女人的額頭有汗珠滴落,她喘勻一口氣,左手繞著辮梢,側著臉柔聲道:“我,我是賀玲。請問林景信在家嗎?”
原來是借錢的女知青啊,林景勇上下打量著她:“我二哥剛出去散步,還沒回。你,你進來坐坐吧?”
賀玲輕輕“嗯”了一聲,尾音打了個轉兒,顯得十分柔媚。林景勇平時與女性接觸少,臉一紅,慌忙拖出把竹椅放在簷廊下,道:“你坐。”
賀玲道了一聲謝,動作優雅地坐下,看向林景勇,微笑道:“你是林景信的弟弟吧?”
夜風送來一股成年女性的馨香,林景勇的臉更紅了,他回了一句:“我,我是老四。”便急步走進屋,對正在燈下看書的林滿慧說,“賀玲來了,你去和她說話吧。”
林滿慧抬起頭,詫異地問:“她怎麼來了?”
林景勇搖頭:“不知道。”
林滿慧放下書,輕手輕腳走出屋,坐在賀玲身邊,借著廊下昏暗的燈光,審視著這個書中害得林景信單身一輩子的女人。
皮膚細膩,眉彎眼細,唇紅齒白,是個清秀美人。
賀玲感覺到林滿慧的打量,側過臉迎上她的目光,溫柔地說:“你是林家小妹,我們見過的。”
這一回的賀玲,形容舉止與上一次不同,姿態擺得很低,看來是有求於人。
林滿慧問她:“賀知青,這麼晚了你過來找我二哥,是有什麼事嗎?”
賀玲點了點頭:“是啊,有點急事。”
林滿慧繼續問:“可以告訴我嗎?”
賀玲麵色有些發白,咬著唇,搖了搖頭。
林滿慧湊近她身邊,用隻有兩個人的聲音說:“這麼晚,你一個人過來,知青點的人知道嗎?”
賀玲再一次搖了搖頭。
林滿慧道:“如果被彆人知道,你的名聲還要不要?”
賀玲的臉色更白了,嘴唇一直在哆嗦:“我……我也是沒有辦法,沒有人肯幫我,隻有求你們。”
在那本書裡,林景信隻是個炮灰小配角,著墨不多。賀玲到底是怎麼騙了他的心與錢,林滿慧不得而知。眼下她隻知道一件事:賀玲已經從林景信那裡拿走了兩百多塊,現在又想如法炮製,再拿兩百。
或許她知道這錢不好拿,趁夜過來行哀兵之計。
林滿慧道:“你不能單獨和我二哥見麵,不然被巡邏隊的人抓住,我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賀玲柔聲道:“我知道的,所以我到你家來。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呢。”
這女人!滑不留手。
林滿慧單刀直入:“你要找我們家借錢?”
賀玲低下頭,沒有說話。
林滿慧返身從屋裡取出紙筆,放在她膝上:“上次借的錢,麻煩你先寫個借條。”
賀玲愕然抬頭,望向林滿慧。
林滿慧皺眉道:“我們非親非故的,又不是有錢人,這些錢都是從牙齒縫裡省出來的,你想再借,先把上次借的錢打個借條來。”
賀玲沒有想到林家小妹是個硬茬,說起話來帶著刺、淬著火,她的眉毛擰在一起,嘴唇緊抿,就是不吭聲。
林滿慧慢慢坐直,態度變得疏離:“我二哥不好意思開口,我卻敢開這個口。你借了我家這麼多錢,竟然連個借條都不肯打,這是當我們家的人都是傻子麼?”
賀玲兩手擱在身側,雙腿稍動,任由膝上的紙筆滾落在地。
她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麵上卻不急不慌:“這是我和你二哥之間的事,你一個小姑娘不懂事,我不怪你。”
林滿慧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難纏,她雙目微眯,牢牢地望向賀玲,忽然大聲道:“四哥!你過來。”
林景勇屁顛顛跑出來,問:“小妹,怎麼了?”
林滿慧道:“四哥,賀知青不肯打借條,怎麼辦?”
林景勇有點懞,呆呆地看向賀玲。這人拿了自己家兩百多塊錢,竟然連個借條都不肯打?
賀玲的眼中漸漸有淚光閃動,她強忍著淚水,哽咽道:“小妹,你何必這樣欺負人?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打借條,我隻是說這是我和你二哥之間的事。要打,也是打給他是不是?”
林景勇一聽也有道理,便對林滿慧說:“小妹你莫生氣,打借條的事等二哥回來再說嘛。”
氣死了!
林滿慧真要被眼前這個賀玲氣死,恨不得扯條藤蔓過來趕她走。
罵她吧?她一副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計較的大度模樣。
講道理吧?她的目的就是要錢,為了錢連名聲、臉皮都不要,講什麼道理!
打她?到時候被她要死要活地訛詐上,更是得不償失。
何況,和她之間還隔著個林景信。林景信當她是個寶,除非他自己認識清楚,否則誰說也沒有用。
林滿慧站起身對林景勇說:“四哥,你把存折給我保管。反正這個錢,我不借!”
一而再、再而三,還有完沒完?
滿慧不按常理出牌,賀玲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應對。
林景勇倒是興奮地轉身回屋,一把將那個燙手的巴掌大小綠色小存折塞進林滿慧手中:“小妹,給!”
林滿慧將存折放進口袋,在細密的棉口袋布上拍了拍,衝著賀玲一挑眉:“現在,我是家中管錢的人。”
同是女人,賀玲感覺有些棘手。她沒有同性緣,自小就沒有女性朋友。知青點同屋的幾個女知青都不喜歡她,私下裡排擠她,有什麼事都不肯和她通氣。
對付男人,賀玲很有經驗。隻需低頭嫵媚一笑、轉頭柔弱掉淚,男人就像傻子一樣任她差遣。
她在家鄉有一個戀人,是她的高中同學,留在家鄉煉油廠工作,每個月都會借母親之名寄信寄物。
她在農場有一個忠仆,那就是林景信。他為人老實聽話,對她言聽計從,農場勞動這幾年如果不是他幫忙,她恐怕早就累死了。
在她看來,能夠驅使男人為自己效命,那是一種本事,根本沒覺得有半分羞恥。至於愛……抱歉,沒有。即使是戀人,也不過是她留在家鄉的一塊墊腳石。
賀玲的這番心思深深藏在心底,不露半分。林景信對她傾儘所有,聽他說家中為小妹治病存了一筆錢,她成功地通過哭窮賣慘拿到了兩百塊錢。
母親生病確有其事,賀玲也為此擔憂,但並沒有她描述的那麼嚴重,更不需要那麼多錢。林景信給她的錢,她寄了一百塊回家,其餘都留在手裡,就是為了早點擺脫這個破農場,回到家鄉幸福生活。
上個月戀人寫信告訴她,門路已經找好,有個頂職進廠的機會,讓她想辦法返鄉。進廠工作,再不需要天天挽著褲腿到田裡勞動、聞那奇臭無比的糞水味、和五個知青擠一間屋睡覺。賀玲隻要一想到這,就心頭火熱。
如何才能返鄉?眼下唯一能夠返鄉的路徑,要經過三道關卡。
第一道關卡:醫院開具病退證明,證明你身患重疾、無法勞動。
第二道關卡:革委會簽字蓋章,認可你在農場表現優秀,做出很大貢獻,允許返鄉。
第三道關卡:派出所戶籍管理部門辦理相關手續,出函同意將個人社會關係從農場轉出。
哪一道關卡都艱難無比,沒有後台就隻能靠錢疏通。
賀玲找到農場醫院,花了些功夫,在醫生的指導下服用麻醉藥劑,成功偽裝成心衰症狀,開好病退證明。可是返鄉報告送上去一個多月,革委會那邊遲遲沒有回音。
前幾天戀人來信催促,說她再不回來,頂職工作恐怕要泡湯。她心急如焚,隔三岔五往革委會跑,送錢送禮賠小心,可是花出去一百多塊連半個真正管事的都沒見到。
下午無意間聽林景信說,楚寒收了林景嚴當小弟,一家人一開始還有些緊張,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卻無影無蹤了。
楚寒,那可是革委會的實權領導,說一不二,人人畏懼。隻要楚寒一句話,自己的返鄉申請不就可以順利蓋章?
賀玲對自己的姿色與手段很有信心,隻要她勾勾手指頭,還有男人不低頭?她吃過晚飯後越想越覺得可行,一刻都不肯再等,一路走來,夜色已深。
沒想到林景信不在家,賀玲不敢輕易表露真實意圖。
她抬頭看著林滿慧,再看看站在一旁的林景勇,笑容有些勉強:“小妹,我隻是擔憂母親的病情,沒有彆的意思。我父親早逝,母親把我撫養長大,吃了很多苦。現在我無法在她跟前儘孝,心中難受。你們是吃過喪母之苦的人,應該能夠體會我的這份難受吧?”
林滿慧眼神清亮而冰冷,半點不為她所動。
林景勇倒是起了同情心,歎了一口氣,安慰道:“你也莫要太過擔心,吉人自有天相,你母親肯定會好起來的。”
賀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淚花閃動。林景勇悄悄瞟了林滿慧一眼:“小妹……”
林滿慧轉頭正對上他的目光,林景勇縮了縮脖子,沒敢再繼續說話。
突然安靜下來。
左鄰右舍屋裡都點上燈,隱隱有收音機的音樂聲、談笑說話的聲音響起。蚊子與飛蛾順著人聲、燈影撲過來,賀玲皺著眉毛坐在椅中,時不時揮舞右手,驅趕著密集的蚊蟲。
遠處土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林景信疾步而來,驚喜地叫道:“賀玲?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