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仁跟在林景信身後, 目光審慎地盯著賀玲。
林景信見到賀玲晚上一個人過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焦急地詢問:“怎麼了?是不是你母親……”
賀玲搖搖頭,眼神顯得柔弱無助:“我害怕, 心裡不安, 在知青點實在是坐不住, 就……就出來,不知不覺找到這裡。”
麵對賀玲言語中透露出來的惶恐, 林景信一顆心揪得生疼。
一隻蚊子飛過,在耳邊嗡嗡地響著,賀玲抬手揮了一下。林景信忙進屋拿了把蒲扇出來,站在一旁幫她扇風、趕蚊子, 道:“你莫擔憂,我會幫你想辦法。”
林滿慧撿起地上掉落的紙和筆, 徑直送到賀玲眼前:“我二哥來了,寫借條吧。”
賀玲可憐巴巴在看向林景信,林景信正要說算了,林景仁在他身後重重咳嗽了一聲,想到剛才兄弟倆的談話,他鼓起勇氣道:“那個……你就寫一張借條吧。”老三說得對, 這錢家裡存得多艱難,借出去怎麼也得打個借條。
賀玲眼中含淚,泓然若泣。
林滿慧道:“賀知青你不會是想賴賬吧?你是文化人, 知書達禮,傳出去不好聽吧?”
賀玲抿了抿唇, 不情不願地接過紙筆, 寫下借條, 遞給林景信。
林滿慧拿過來一看,毫不客氣地說:“賀知青,請你寫清楚還錢期限。不然,劉備借荊州,我們豈不是虧死?”
賀玲臉一白,慢悠悠補上一行字:1976年12月31日之前歸還。
林滿慧將借條收回,放回口袋,這才對賀玲道:“舊帳不清,新錢不借,再想借錢,還清了再開口。”
說罷,她毫不客氣地高聲道:“夜深不留,送客——”
賀玲悻悻然取出手電筒,打開開關,一道光柱投射出去,照向遠方。
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細小的蚊蟲密密麻麻地撲過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仿佛怪獸張開大嘴吞噬著一切。
賀玲麵色有些發白,邁下簷廊。
林景信忙站起身:“我送你。”
林滿慧走出屋,推了三哥一把,將手電筒塞進他手裡。林景仁反應過來,也跟了上去,與林景信並肩而立:“我也一起吧,這樣二哥回來有個伴。”
待得兩人送完賀玲回到家,已經是深夜。裡屋的三兄妹已經熟睡,林景信與林景仁洗漱躺下,半晌無語。
隔著蚊帳,林景信望向報紙糊的頂棚,半天悠悠地冒出一句:“你說,小妹怎麼就這麼厲害呢?賀玲說……小妹拿了存折,宣布以後歸她管錢。那麼多錢呢,她一個初中生,能行嗎?”
林景仁累了一天,早就瞌睡得不行,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這錢本來就是存給小妹治病的,她想管就管唄。”
林景信一聽這話,頓時無言以對,長歎一聲:“唉!算了,睡吧。”
一夜無話。
“鐺——鐺——”六點整,正屋五屜櫃上的大座鐘響起。
林景信第一個起床,輕手輕腳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刷牙洗臉之後準備回林場上班。他開門走出屋,站在簷廊下活動手腳,耳邊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二哥。”
轉過頭,看見林滿慧穿件碎花圓領衫,披散頭發倚著門框望著他笑。
這笑容,青澀、溫暖、純淨,就像那冬天簷下掛著的冰淩,晶瑩剔透不含半點雜質,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
林景信眼眶一熱,想到小妹病病歪歪、沒有感受過一天父母之愛,能活到十二歲實在是不容易,昨夜因為賀玲挑撥而生出的那一點點不滿瞬間消失。
他關切地問道:“小妹睡夠沒?二哥吵到你了?”
林滿慧搖搖頭,從身後拿出個小草簍:“二哥你要上班了?等一等。”
她快步走回廚房,把昨晚就準備好的西紅柿、黃瓜放在一個紅色網兜中,交給林景信:“帶點家裡的菜過去,自己吃也好、送人也行。”
看著眼前這個身形瘦弱、眼神澄明的小妹,林景信感覺喉嚨似乎被什麼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那個膽小怯懦、會和自己抱頭痛苦互訴心事的小妹已經長大,但她一樣對自己貼心無比。
她健康、勤勞、善良,對每個哥哥都尊敬愛護,努力讓家裡越過越興旺。
林景信接過草簍,將換洗衣服蓋在西紅柿、黃瓜麵上,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林滿慧披散的頭發,微笑道:“頭發亂七八糟的,披著像堆蓬草。”說罷,他坐在椅中,示意林滿慧靠近,“過來,二哥幫你紮辮子。”
清晨,陽光還沒有穿透雲層,薄霧籠罩大地。
林景信右手拿一把桃木梳、左手手腕上纏著兩根橡皮筋,幫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滿慧梳辮子。林景信手巧,小時候林滿慧的頭發都是他紮,以前是兩個小羊角,後來長了就梳兩根辮子,動作嫻熟輕柔,不一會兒就將她那一頭炸毛似的頭發收拾得利索乾淨。
兄妹倆一個坐高椅一個坐矮凳,一前一後,相依相偎,親密而溫暖。
吳嬸出來看到這一幅畫麵,眼睛眯了眯:“唉喲,今天真是難得,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工作模範林老二不著急上班,竟然有空給滿慧紮頭發。”
林景信聽她這話,誇不似誇、罵不像罵的,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隻笑了笑。
紮好頭發,林滿慧站起身,甩了甩頭上的小辮子,感覺整個人輕便了不少。
吳嬸繼續用她獨特的語言方式表達著恭維之意:“滿慧你這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梳整齊了看著還行,老二這手藝還沒退步嘛。”
林滿慧遺傳了母親的自然卷,頭發發量多且蓬鬆卷曲,不打理的話顯得很雜亂。聽到吳嬸這句大實話,林滿慧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吳嬸賣力地表演著:“滿慧啊,你是個好姑娘……”
看來昨晚吳嬸被梁水根大廚教育了一番,一大早起來馬屁滾滾?不等她說完,林滿慧問林景信:“二哥,天色還早,要不要在家吃點東西再走?”
林景信搖搖頭:“我去食堂吃。”
林景信匆匆離去,林滿慧一打聽,才知道賀玲找醫院開了個心衰證明,向革委會提交了返鄉申請,隻需加蓋一個公章,就能到派出所辦理戶籍遷移,永遠離開農場。
林滿慧皺眉凝思。懲治她容易,但投鼠忌器,就怕傷了林景信的心。怎樣才能讓林景信清醒過來,減少對他的傷害?
晚上九點,屋外傳來三哥氣喘籲籲的聲音。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屋裡那一盞燈一直亮著,為晚歸的家人指明前路。林景仁推門而入,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一巴掌拍在小飯桌上:“什麼玩意!”
林景勇急得一頭的汗:“三,三哥你莫氣,你那手掌都捶爛了。”
經他提醒,林景仁這才感覺到痛,倒抽了一口涼氣:“嘶——”翻過手掌一看,掌根、指節處一片紅腫,有些地方蹭破了皮,滲出鮮血,看著很是嚇人。
林景仁咬著牙:“老子不是看她是個女人,一拳頭捶死她。”
林景勇還要再勸,林滿慧從裡屋走了出來:“哥,你們乾嘛去了?”
林景仁氣哼哼地道:“老子聽人說,那姓賀的打了返鄉報告,便和你四哥一起去問她為什麼準備離開農場也不說一聲,還管我們借錢,你猜她怎麼說?”
果然世上沒有透風的牆,林滿慧沒想到兩位哥哥這麼快就聽到消息,還去找了賀玲。她打來熱水,讓兩位滿頭是汗的哥哥清洗了一下,看他倆嘴角、眼角帶傷、衣服扯破的狼狽模樣,長歎一聲,送上涼茶。
兩人換了件棉汗衫,喘勻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細細說著晚上發生的一切。
林景仁直奔知青點,大嗓門一吼,頓時招來一群圍觀群眾。
賀玲未語淚先流:“你們這是做什麼?欺負我孤苦無依是個女孩子嗎?”
林景仁氣得直跳腳:“賀玲我問你,既然你打了返鄉報告,為什麼要找我二哥借錢?先前你借的兩百塊錢什麼時候還?”
賀玲麵色一白,雙手擰著辮梢,沒有吭聲。
旁邊知青議論紛紛——
“賀玲這可真是悶雞子啄白米,竟然偷偷打了返鄉報告?”
“她借了兩百塊錢?林景信還挺有錢咧。”
“平時總看她指使林景信乾活,還以為她要紮根農場呢,沒想到她要返鄉?”
“嘖嘖嘖,心機深呐~”
賀玲聽著身邊的人越說越難聽,猛地抬頭,眼淚撲簌簌向下掉落:“我返鄉是想探望我病重的媽媽,借錢也是為了給她看病做手術。我會還錢的,你們不要逼我。”
林景仁被賀玲言辭擠兌,不知如何應對,氣得揮拳直上,捶在土牆之上。
旁邊有知青看她可憐,幫著說話:“既然你們能夠拿得出來這些錢,想必也不是窮人,何必這麼苦苦相逼?好歹等她媽媽病好了,再來討債嘛。”
林景勇急得腦門子冒汗:“我,我們不是……沒有……”
人群裡傳來一陣哄笑。
林景仁氣極,和嘲笑的知青扭打起來,最後的結果是領導各打三大板,對參與鬥毆的所有人進行批評教育,草草了事。
林景仁與林景勇回到家,一口氣憋得胸口發悶,和弟弟妹妹這麼一傾訴,方才覺得舒服了一些。
林滿慧正要說話,忽然聽得大門“咣鐺”一聲。
林景仁忙起身察看,卻見林景信開門進來,麵色鐵青,壓著怒氣低著喝斥道:“你們在搞什麼?”
說完這話,他喘了一口氣:“不是說好了這錢由我來處理,你倆跑知青點去討債……”
林景仁本就受了一肚子氣,林景仁進來就責備,讓他的怒火陡升,再也壓不住,衝上去就是一拳頭,重重砸在林景信麵門。
“哐——”林景信向後急退,腳下被椅子絆住,一屁股坐在飯桌上,這才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讓我的臉往哪裡擱?”
林景信雖是哥哥,家中卻是林景仁當家,被弟弟這一拳頭打得頓時熄了氣焰。
林景仁冷笑,右手平伸,一根手指頭直指林景信:“你看你找的是什麼人!你當她是愛人,幫她乾活、借錢給她,她卻一心要離開農場。今天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悄悄打了返鄉報告,恐怕我們要人財兩空!”
林景信直愣愣地看向林景仁,一句“人財兩空”將他的自尊心戳破,羞愧難當。
林景嚴大聲道:“二哥,賀知青這樣的人娶回家恐怕雞犬不寧,你醒醒吧!”
屋裡一陣寂靜,隻聽到幾隻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
林滿慧走出裡屋,走到五屜櫃旁邊,從陶壺裡倒出杯涼茶,遞到林景信手中,微笑道:“二哥先彆著急,喝口茶先。”
涼茶帶著茉莉清香,小妹的笑容溫婉純淨,宛如夏天夜晚吹來的涼風,林景信內心的那一股焦躁漸漸被撫平。
林景仁一拳頭過去,一口悶氣舒緩許多,重重地哼了一聲,抱臂而立,盯著林景信不吭聲。
林滿慧問林景信:“二哥,賀知青要走,你知道嗎?”
林景信點點頭,眼角和嘴角都向耷拉,顯得十分鬱悶。
他抬起頭看著林景仁,說話一點底氣也沒有:“她昨晚跟我說,打報告隻是回家陪母親,並不是一去不返。她還央求我幫忙找關係讓革委會的人蓋章……”
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幾乎都聽不見了。
林景仁眉毛一皺:“賀知青打的返鄉報告根本就不是短期離開,而是戶籍遷移,她這是避重就輕,騙你呢。”
林景信性格相對內向,並不太願意和彆人說心事。聽到老三這話,心中一痛。
賀玲從來沒有說過喜歡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是不是累,自己趁著夜色幫她勞動,她生怕彆人看見,連杯水都沒有給自己倒過。
賀玲老家在哪?她母親姓甚名誰,生的是什麼病,他一概不知。
可是,想到她曾經的溫柔,林景信又有些猶豫,努力為她的行為開脫:“賀玲高中一畢業就分配到農場,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又沒有什麼朋友,有些事藏在心裡也情有可原。”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賀玲有文化,比自己有見識,長得也好,自己哪裡敢奢望太多?能夠允許自己在她身邊轉悠,接受自己的付出,那就是莫大的恩賜。
看到林景信心虛的模樣,林滿慧有些心疼:要想讓一個極度缺乏自信的人雄起,哪裡是旁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呢。
以前的自己和林景信一樣,膽小、自卑,隻有在麵對比自己更為弱小的同類,在不斷奉獻的過程中才能找到存在感。若不是異能改善體質、末世逼她強大,恐怕她還像以前一樣懦弱。
賀玲就是因為拿捏住了林景信的這個毛病,才能不斷得逞。
林景信在內心掙紮了半天,終歸還是開了口:“老五,你不是說楚寒要收你做小弟?”
林景嚴張大了嘴,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二哥,你不會真以為楚寒和我關係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隻見過兩次麵,第一次他帶人來抓我,第二次他盯著我做檢討,哪裡是個好說話的?”
林景信頹然坐倒,整個人如同抽了筋一樣,肩垮腰鬆。
“那怎麼辦?她擔憂母親的身體,心急如焚。”
林景嚴脖子一梗,翻了個白眼:“我不去說!再說……我不希望賀玲當我二嫂。”
林景勇和林景嚴異口同聲地說:“我也不希望。”
麵對三兄弟的反對,林景仁感覺自己頓時成了孤家寡人,整個人愈發沒了精氣神,呆呆地望著牆壁上發黃的獎狀,喃喃道:“你們,你們就這麼……”
就這麼什麼?這麼不支持我、這麼不希望我和賀玲好、這麼不信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
一顆心涼得透透的,眼中不自覺地帶出一股對生活的厭憎出來。
林滿慧一直沉默不語,認真觀察著哥哥們的反應。看到林景信一副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土裡的自閉模樣,輕輕歎了一口氣——
二哥輟學上班是為了養活弟弟、妹妹,每個月省吃儉用是為了給小妹治病,哪怕做出借錢給賀玲的蠢事,也是被惡人利用。這樣善良、老實的二哥,必須幫他。
她微微一笑,語調溫柔而堅定:“明天我去說吧。二哥你請個假和我一起跑一趟?”
小妹這話如甘霖降落林景信那漸漸乾枯、悲傷的心田,他霍地站起,神情激動:“好!”
第二天上午,林滿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會辦公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