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農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臨湖路,聞到空氣中濃濃的湖水氣息,便到了總場機關。這是一棟三層的辦公樓,位於軍山農場的東南麵,正前麵矗立著一棵高大的老槐樹,足足有百年樹齡,樹乾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農場管理鬆散,並不像後來上班需要打卡,機關裡的人悠閒得很。革委會辦公室在一樓東頭,兄妹倆走進靠近門廳的屋子,裡麵亂七八糟擺滿各種物品。
旗幟、彩帶、鑼鼓、漿糊、成堆的舊報紙……
一個穿著背心的中年男子把雙腳翹在掉漆的鬆木桌上,手裡拿著張報紙念念有詞。
看到兄妹倆,那男子將報紙放在腿上,晃了晃腳丫子,拿腔作調地斜了他們一眼:“有什麼事?”
看到滿牆的標語,林景信有點頭皮發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滿慧一眼。
林滿慧個子雖小,腰杆卻挺得筆直:“我是林滿慧,要找楚寒楚隊長。”
聽到“楚寒”這兩個字,那男子頓時變了臉,慌地將腿放下,從椅中站起來,滿麵堆笑,點頭哈腰道:“楚隊長在,我帶你們過去。”
楚寒不喜被打擾,辦公室在走廊儘頭。見到林滿慧,楚寒從寬大的辦公桌後走出,揮手讓領路的男子離開,順手關上了門。
空曠、冷清,這是林景信站在辦公室的第一感覺。
房間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牆擺書櫃,窗邊放書桌。裡頭用整排的書櫃隔出一個私密小間,用一道布簾隔開。
楚寒看著林景信,目光中帶著一絲審慎,這讓林景信再一次緊張起來。他雙手緊緊貼在褲子外側,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隊長。”
楚寒轉頭望向林滿慧,等她開口說話。
林滿慧從斜挎的帆布書包裡掏出兩個鹽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銀花露,加了蜂蜜,你嘗嘗?”
楚寒極少吃甜食,不過看她滿臉雀躍,不忍拂小姑娘的意,點了點頭。
收林景嚴作小弟,不過是看他們兄妹情深,一時興起。沒想到這小姑娘膽子大,昨天下午一個人過來找他,與他談成一筆交易。
才十幾歲的初中生,大言不慚地對他說:今日他若幫她一個忙,十年後還他三個人情。
楚寒這人性格乖張,行事全憑喜好,他看林滿慧一副為哥哥兩肋插刀的模樣,一時興起,決定在離開革委會之前做件善事。
至於林滿慧的三個人情……他半點沒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來他將萬分感謝今天這份交易。
送完禮,好求人,林滿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願意放賀玲返鄉,你幫忙在她的報告上蓋個章吧。”
楚寒問林景信:“當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氣道:“當真。哪怕她一去不複返,我也認了。”
楚寒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拔通桌上的紅色電話機,幾聲“嘟——嘟——”之後,那邊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對,返鄉報告審查。半個小時之內,讓賀玲到革委會辦公室來找我。”
啪!
電話掛斷,不知道為什麼林景信的心為之一抖。
楚寒從辦公桌後抬起頭,打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從桌上筆筒拿了一支筆,放在表格旁。
“篤!篤!”楚寒左手食指、中指並攏,輕輕敲敲桌麵,衝林景信示意,“來,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走到桌邊,拿起筆。
當他的視線落在表格之上時,瞳孔陡然一縮,脫口叫道:“啊?工農兵大學推薦表!”
林滿慧快步過來,伸長腦袋一看,不由得眉開眼笑。楚寒這個忙,幫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著表格的抬頭,執筆的右手在顫抖,半天沒有落筆。這可是一份珍貴無比、價值千金的大學推薦信。
自1966年之後,高考製度中止,上大學隻能依靠工、農、兵推薦。整個軍山農場除了萌芽計劃送往農業大學之外,每年隻有三個名額,上千名高中生、適齡農場職工、知青,年年都要搶得頭破血流。
楚寒竟然會推薦林景信上大學?
林滿慧也覺得不可思議:昨天自己過來和他談交易,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目的。畢竟賀玲要走,第二道關卡就在革委會。
她來之前就已經想好,如果楚寒不肯幫忙,那就再換其他路子。沒想到,她空口許下承諾,他欣然同意,半點為難都沒有。
這人怎麼就這麼肯定,十年後自己的三個人情十分值錢,這麼下死手幫忙?
等將來自己木係異能晉級,保他健康無虞,反正他也不吃虧,索性坦然接受。想到這裡,林滿慧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對楚寒說:“謝謝。”
楚寒衝她擺擺手,指著表格對林景信說:“你高二輟學,在林場工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群眾關係良好。現調你進農場派出所工作,經上級推薦、單位支持,送你去省城的公安大學就讀,沒問題吧?”
突如其來的歡樂,讓林景信完全說不出話。他就像一個窮瘋了的乞丐,突然被一袋子鈔票砸中,抱著錢不敢花,幸福得很忐忑。
這是真的嗎?我還能上大學?我這樣一個無用的男人,竟然能夠堂而皇之走出農場,去見識更繁華的世界,接觸更深刻的知識!
內心如有一束強烈的光線突然照耀進來,無數念頭蜂擁而至,林景信整個人僵在當地,完全無法動彈。
陽光漸漸強烈,老槐樹樹冠高大,綠意盎然,宛如一名久經風雨的老者,安靜地矗立著。
林滿慧推了推林景信的胳膊,輕聲道:“二哥,還愣著做什麼?快填呀。”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由派出所推薦讀公安大學,屬於內部委培,不需要占用農場那三個珍貴的工農兵大學指標。看來楚寒與派出所領導關係密切,他才敢如此篤定地給林景信這份推薦表。
林景信內心經曆著激烈的思想鬥爭,緩緩將筆放下,道:“無功不受祿,楚隊長您是不是有什麼交換條件?”
楚寒迎著陽光閉上眼,懶懶淡淡地回答道:“我馬上就要離開革委會,你就當是我培養心腹吧,將來若有事,你在能力範圍內幫忙,如何?”
林景信略一沉思,咬了咬牙:“我不做違法犯罪的事,也不做違背良心的事。”
楚寒點點頭:“可以。”
林景信這才提筆,在申請表格中簽下“林景信”三個大字。心中一陣冷一陣熱,寫字的手有些顫抖。
表格填了一半,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聽到敲門聲,楚寒站起身,掀開書櫃一側的藍色布簾,示意林景信與林滿慧到隔間等候。
林景信心中眼裡隻有這一張能改變他命運的表格,拿著紙筆走進隔間,趴在裡邊的小書桌旁奮筆疾書。林滿慧坐在靠牆的行軍床上,四下打量著這個小小空間。
和他的辦公室一樣,這裡極為素淨、簡單。
行軍床上軍綠色的床單、枕頭,書桌上鋪著玻璃墊板,右上角放一個竹雕竹筒,什麼畫報、照片、資料都沒有。
屋外的動靜毫無阻隔地傳進裡屋,清晰入耳。
——賀玲來了。
賀玲接到電話,欣喜若狂,楚寒竟然真的與林家兄弟關係不錯,一句話就成了?她借了輛自行車,飛快地騎過來,緊趕慢趕,就怕半個小時沒到,惹惱了楚寒。
一進屋,看到坐在辦公桌後、沐浴著陽光的楚寒,她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喉嚨口來。她拉了拉長辮子,微微側臉,擺出個最美麗迷人的姿態,放柔了聲音:“楚隊長,我來了。”
楚寒拉開抽屜,將她的返鄉申請取出,拍在桌麵:“你要離開農場?”
麵對他淩厲的眼神,賀玲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回答:“我身體不好,不適應農場勞動,再加上母親病重,所以提出了申請。”
楚寒用手輕輕點了點病情證明,眼中帶一絲嘲諷:“心衰?能活到現在,也算奇跡。”
賀玲麵色一白,直勾勾地看著桌上的返鄉申請不敢吭聲。病情證明什麼的,不過就是給大家一個台階罷了,哪個知青返鄉辦的證明是真實的?楚寒連諷帶刺的言辭,到底是什麼意思?
楚寒從抽屜取出公章大印,擺在桌麵。
賀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隻能滿懷期冀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楚寒道:“林景信托人找到我,讓我在你的返鄉申請上蓋章。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賀玲腦子在飛快地運轉,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楚寒與林景信關係如何?如果說自己和林景信是戀人,他非要留下自己怎麼辦?如果說自己和他沒關係,他不理睬自己又怎麼辦?
關係說輕了,怕人情托不到。
關係說重了,又怕過猶不及。
賀玲猶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說:“他是我的好朋友,這一次也多虧他幫忙。”
公章大印就在眼前,楚寒卻靠在椅中沒有動:“哦,原來隻是朋友。我原本想,如果你們是戀人,那就直接給你們批準結婚,結婚了才能讓你離開。”
賀玲一聽,嚇得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不,我們不是戀人,他隻是我一個普通的朋友。”為了以示清白,賀玲解釋道,“我母親已經在家鄉幫我訂了娃娃親,怎麼敢在農場結婚?”
裡屋的林景信剛剛填完表格,陡然聽到賀玲這一句話,整個人驀地呆住。他呆呆地轉過頭,正對上林滿慧的目光。
林滿慧伸出一根手指頭,比在唇上。
室內一片寂靜,林景信與林滿慧一動不動,側耳細聽。
楚寒冷笑一聲:“娃娃親?知青點那邊有人反映你借了林景信兩百塊錢沒還,你如果離開,怎麼還錢?”
賀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暗自咬牙:什麼人嘴巴那麼碎?昨晚林景仁鬨過事,這麼快就傳到革委會的耳朵裡!
她慢慢走到辦公桌旁,將纖長白嫩的手指擱在深棕色的桌麵,她輕輕瞟了楚寒一眼,豆大的眼淚如珍珠一般掉落。
朱唇輕啟、慢開言:“是林景信同情我母親病重,主動幫我度過難關。我內心感激他,可是畢竟我在家鄉還有一門親事,不敢在農場談戀愛咧。如果,如果楚隊長有什麼差遣,您隻管說。隻要蓋了這個章,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說完這句話,她媚眼如絲,似有鉤子一般,斜斜地看向楚寒。
林景信第一次聽到她如此柔媚的聲音,整個人如墮冰窖。賀玲並不知道裡屋有人,以為這間辦公室隻有楚寒一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說出這樣令人遐思的話,是什麼道理?
她在自己麵前向來清冷,即使是單獨在一起也會將房門打開,就怕傳出閒話。林景信敬她、信她,當她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敢表白、不敢造次,就怕褻瀆了她。
卻原來,隻為了蓋章離開農場,她可以連女孩子的臉麵都不要了麼?
林景信的心被殘忍地撕成碎片,如花瓣飄零、碾落成泥。他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繼續聽屋外楚寒與賀玲的對話。
楚寒淡淡道:“什麼都答應我?”
賀玲心臟一陣急跳,咬著唇,手指微微抬起,緩緩向楚寒靠近:“嗯,什麼都答應你……”
空氣忽然多了一層黏糊糊的曖昧,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女性馨香,這是情色的味道。
“滾!”楚寒一聲斷喝。
“啊——”女人嬌弱的呼聲傳來,賀玲被楚寒甩手一掌推倒,狠狠摔倒在他腳邊。
居高臨下,楚寒麵上罩著一層寒霜:“什麼貨色!也敢碰我?”
賀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劇痛難忍,她右掌撐在粗糙的水泥地麵,擦破了幾處,滲出鮮血來。
第一次被男人拒絕,賀玲羞憤難當,傻愣愣地抬頭看著楚寒。她的小嘴微微張開,眼中淚花閃動,看著楚楚動人。
聽到賀玲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林景信心中一痛,想要站起。卻不料屋外賀玲說出一句話,令他屁股如釘在椅中,無法動彈半分。
“你,就這麼狠心?外人傳言楚隊長麵冷心腸硬,我卻偏偏不信。這裡又沒有外人,你裝得這麼正經給誰看?”
楚寒冷冷道:“隻需答應我一件事,馬上給你蓋章。”
見楚寒不為她的女性魅力所動,賀玲慢慢從地上爬起,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眉斂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您說,什麼事?”
楚寒卻不著急開口,輕鬆靠在椅背。
賀玲等了半天,沉默的氣氛讓她心中一縮。自己寫好的返鄉報告就在眼前,革委會的印章近在咫尺。隻需楚寒右手一抬一壓,蓋下大印,自己離城裡工作便近了一分。她努力開動腦筋:楚寒到底想要什麼?
男人嘛,不要色,那就是錢唄。
賀玲思索片刻,忍著肉痛從口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十張大團結放在桌上:“楚隊長,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不知道您滿意不滿意?”
楚寒瞟了一眼,搖搖頭:“不夠。”
賀玲急了,彎腰解釋道:“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病重需要錢,能夠拿出這一百塊,已經是極致,真的再也沒有了。”
楚寒道:“不夠,那就找彆人借。”
借?第一次遇到索賄索得如此坦然的人,賀玲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屋子忽然又安靜下來。
兩分鐘之後,楚寒不說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腦後,閉目休息,賀玲心理壓力巨大,看著雙手破皮的地方糾結半天,終於主動打破這一份沉默:“您到底要多少?”
楚寒眼睛都懶得睜開,輕聲道:“林景信,她借你多少錢,你來要。”
這屋裡還有人!那人是林景信?
轟!
如有天雷在頭頂炸開,強烈的羞恥感如灼熱電流,瞬間向賀玲襲來,不過半秒,她的臉便紅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