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說的要命的事情,就是分宗。
這話一出來, 整個房間都靜了, 賈母睜大了眼睛,賈政連呼吸都放輕了, 其餘人更是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分宗啊, 這可是能讓賈氏一族炸鍋的消息。這赦老爺平時不見多厲害,一搞事竟然這樣的驚天大事。
賈珍最開始有些懵, 他道:“老祖宗,赦老爺, 我剛剛似乎幻聽了, 怎麼仿佛有人聽到說分宗呢?”
周圍的賈家人一聽他這話,更不敢發出聲音了。
賈赦是真不願意分宗, 寧榮二府自發家以來, 一直都是休戚相關, 生死與共, 是天然的同盟。可如今真的到了生死關頭了,他又不能看著所有人都去死。他看了眼賈珍,表情十分無奈:“珍兒, 你沒聽錯,我說的確實是分宗。”
賈珍的腦袋像是被重錘狠狠地砸了兩下, 腦袋暈暈的,眼前全是金星。他仿佛聽不懂賈赦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等他明白過來時, 他發現自己的衣角都被自己攥破了。他起身, 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問道:“赦老爺,侄兒可沒有得罪您吧。”
賈赦搖了搖頭:“沒有。”
不但沒有,賈珍作為族長,在元春進宮、修建大觀園等事情上,還出過很大的力,對賈母和他也十分恭敬。縱然他有些個捧高踩低、嫌貧愛富的毛病,但他對榮府絕無二話。彆人能說他這個族長做的不合格,但他卻是說不出口的。
賈珍雙眼發紅,表情有些猙獰:“赦老爺,我向來尊重老太太,尊重您和政二叔,對於寶玉這些小輩,也十分愛護,惜春更是直接托付給老太太教養。榮府讓我往東,我不曾往西,你們交代我做的事情,我從來都是妥妥帖帖地完成,可如今,你為何要這般陷害我?我寧府做錯了什麼,你榮府這樣迫不及待地就要分宗?!”
賈赦沉默片刻,道:“分宗之事,非我所願,也並非為了針對你,而是為了保全大部分人。”
“珍兒,你還記得你的兒媳秦可卿嗎?賈家,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一提到秦可卿,賈珍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秦可卿不僅是賈珍的兒媳,還和賈珍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她的死,多多少少和這個也有點關係。最重要的是,秦可卿還是先廢太子流落在民間的私生女。
他頓時萎靡地低下了頭:“此事和秦氏又有什麼關係?”
賈赦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原先賈家同其他勳貴收留秦氏姐弟,不過是為了保護先廢太子的皇家血脈。可誰能料想到,如今是這樣的形勢。先太子被廢過世,當初流落在外麵的龍子龍女就成了燙手的山芋。秦氏不過是一個姑娘,無論她回不回皇家,關係都不大,皇家也不會和一個女孩子計較,可壞就壞在當初你們沒有把小皇子送回宮裡。”
這一回,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很不好看了。
賈赦緊緊地盯著賈珍,問道:“你知道廢太子的皇子流落在外,意味著什麼嗎?”
賈珍的精氣神像是頃刻間被女妖給吸完了,整個人甚至因害怕而微微發抖。
廢太子流落在外的皇子,可以號召很多人聚在身邊。去年山東就有人打著這位皇子的名號起事,被朝廷給剿滅了。有反心的人根本就不需要找到這位皇子,隻要借著這位皇子的名頭就能搞事。就算陛下找到了真正的小皇子,朝廷也破不了這個局。
這才是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們的原因。
山東事發的時候,已經有人意識到了不好,但他們已經無法挽回,隻能硬著頭皮裝作不知道。
小皇子的事情是老勳貴們共同的秘密,賈家隻有寧府的賈敬和賈珍清楚其中內情,而包括賈母在內的榮府之人,則隻知道秦可卿可能是先廢太子的女兒。如今這個秘密被戳破,賈母和賈政這樣不知情的人,當真被嚇得嘴唇發抖。
賈母拿著拐杖打了兩下賈珍,又哭又罵:“你們怎麼就這麼膽大妄為啊!你們這是要拖著全族的人去死啊!”
賈珍任由賈母捶打,沮喪著臉看向賈赦:“赦老爺,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除了分宗,難道咱們就沒有彆的解決辦法了?”
解決辦法?哪裡有什麼萬全的解決辦法?賈赦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何當年廢太子已經被關了起來,老勳貴們卻還是願意藏著小皇子,和當今陛下對抗?那是因為當今陛下登基以後,老聖人對他不滿,和他對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勳貴們不想丟掉手中的權力,所以他們都擁護老聖人。他們以為那個小皇子是能對付陛下的秘密武器,殊不知,他成了隨時都有可能叫他們丟掉性命的定時炸/彈!
如今老聖人專心修道,對陛下先妥協了,他們那些擁護老聖人和陛下對抗的老勳貴,忽然之間就成了棄子,顯得尤為可悲且可笑。
老勳貴們沒有想明白的是,皇家父子之間再怎麼爭鬥,那也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父子,而他們,始終隻是外人。
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陛下投誠。投誠,則需要投名狀。分宗,不過是想將賈家的危機降低到最小罷了。
賈赦說道:“你寫個折子,將小皇子的事上報給陛下吧。陛下說不定能看在這份投名狀上,放賈家一馬。而且此事,我已經與九省巡檢王大人通過信,王大人亦是如此想法。”
賈珍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頹喪道:“可是、可是小皇子已經找不到了……陛下登基後沒多久,老勳貴們就轉移了小皇子的藏身之處,就在這次轉移中,小皇子就不見了……秦氏死前,我才得知,她是知道小皇子的藏身之處的,可不等我去找她,她就死了……”
要不是如此,他又何必一條路走到黑呢?
賈赦拿手點著他,狠狠地閉了閉眼:“你簡直……你簡直愧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辦法了。賈赦還是道:“分宗吧,也彆把人分到榮府了,榮府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你把寧府那些不相乾的族人分到金陵那一支,老二,我要把探春和惜春也分過去,過繼到七叔名下。這樣一來,他們便不再需要為王氏守大孝,立時便能定親的……”
賈政不滿道:“探春是我們榮府二房的孩子,為什麼要過繼出去?”
賈赦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說:“若不是璉兒是這榮國府的嫡長子,注定要承擔榮府的責任,我倒是想把他也過繼出去,可我能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賈珍和賈家的族老們都無話可說。賈母是最疼愛賈寶玉的,這會兒也隻能想辦法給他留條後路。她想,若不是林家不願意,叫寶玉和黛玉能夠成親那就好了。林熙是陛下身邊的紅人,將來若是賈家出了什麼事,寶玉作為黛玉的丈夫,林家都不能放任他出事。
可惜啊,陰差陽錯,這後路都叫王夫人給斷了。
這事兒定下之後,賈府就開了祠堂。這一場宗族的大事兒,所有賈家人都要參加。賈赦點出秦可卿這一樁事情後,賈珍整個人都萎靡不振,其餘賈家人更是怨恨他拖累了賈家。然而此事不宜對外宣揚,所有知情人隻能先將分宗一事解決再說。
怎麼分宗,也是有講究的。對於賈赦來說,最要緊的,是先將榮府和寧府撕擼開,至少不能叫寧府連累了榮府。之後才是將榮府能送出去的人送出去,分到金陵賈家這一支。賈璉、賈寶玉、賈蘭等男丁,常在外麵走動,外人都知道他們是榮府的子孫,且他們都是獨苗,所以賈赦不好隨便將他們分出去,不然出事之後,皇帝一眼就能看出,榮府是在故意躲避懲罰。但賈環是庶子,賈探春和賈惜春是女子,外人也不大了解,他們三個被分出去,旁人也不會追根究底。
對於賈珍來說,當初參與過小皇子之事的,得全部留下,賈蓉是正經玄孫,不好分出去,賈薔和賈芸這些人卻是可以分出去的。
這麼著,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對於整個賈氏一族來說,寧府和榮府是族裡最光鮮亮麗的兩支,賈氏所有的榮耀都來自與他們。在榮寧這兩支裡,能夠得到的東西也遠比金陵賈氏要多的多,所以分宗的時候,分多人都不願意離開榮寧兩支,反而還有人想從金陵賈氏分進榮寧兩支。
許多人吵吵嚷嚷地,賈氏宗祠裡亂成了一團,最終隻能在賈珍和賈赦都宣布各自這一支都不接納金陵族人的情況下才罷休。在這之後,賈赦和賈珍又將各自這一支裡不起眼的那些孩子都分了出去,這事情才算了解。
就這麼著,探春、惜春、巧姐還在莊子裡陪著王熙鳳,就無知無覺地成了金陵賈氏的孩子。
分宗一事結束後,賈赦又督促著賈珍寫了折子,將與小皇子相關的情況原原本本的報告了上去,他自己則揭發檢舉了賈雨村,將折子遞了上去。
賈家的這番動靜,自然是瞞不了上麵的人。
皇帝看了眼跪坐在一邊的林熙一眼,將兩份折子遞給身邊的承恩侯,問道:“這事兒你怎麼看?”
承恩侯仔仔細細地看了兩份奏折,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賈赦倒也不是個一無是處之人。”榮府在此時要和寧府分宗,可以說是涼薄,也可以說是斷尾求生,無論如何,促成這件事情的賈赦,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下,他道:“賈赦原先可是跟在太子身邊的,若說本事,那必然也是有一些的。如今他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也算他老了清醒了一回,沒有糊裡糊塗過了一輩子。”
賈家不過就是一窩子德不配位的蠢貨罷了,他現在忙著彆的事情,騰不出手來。一旦等他空下來,這一群酒囊飯袋也該讓位了。
承恩侯將折子還給了皇帝,皇帝壓下了寧國府賈珍的折子,在賈赦的折子上批了“已閱”,然後叫人傳喚了姚凱,令其嚴查賈雨村之事。
太上皇不再插手朝政隻是,他原本就做好了肅清朝堂的準備,崔子道恰逢其會,利用大長公主之事,漂亮地幫他開了一個好頭。借著這樁事,他可以剔除那些屍位素餐的老勳貴,將自己早已看好的年輕人放入朝堂,待這波審查結束之後,這個朝堂,就是他說了算,便是太上皇,也動不了他。
至於流落在外的“小皇子”——不急,到時候他會有時間去處理的。
姚凱的行動力很強,很快就查出了賈雨村為的惡行,將他下了大牢,並且判了一個秋後問斬。因著嬌杏和兒子都在賈家人手中,便是性情狡詐且狠辣的賈雨村,也隻能咬牙認下了所有的罪,不敢再攀咬其他人。
賈赦鬆了一口氣,但心裡也十分不得勁。他問賈璉:“那石呆子還活著嗎?”
賈璉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道:“不瞞老爺,他……還活著。”
賈赦詫異起身,看著他道:“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生死不知嗎?”
賈璉道:“他被賈雨村關在牢房裡,因著挨了一頓打,沒藥沒水又沒吃的,很快就發起了高燒,眼瞅著就不行了。我那時、我那時真是看不下去了,便托了人將他從牢裡弄了出來。弄出來後,我怕著呆子性子太倔,做些對老爺不好的事情,就接了他的老婆孩子去照顧他,想叫他們順便勸勸他,不要這麼擰巴。誰知那石呆子身體虛弱,養了這麼些日子,也不過湛湛能下地,根本沒精力給老爺添亂……”
頓了頓,他又道:“也是咱們運氣好,賈雨村那廝做的過分的事情太多,這一樁反而不怎麼起眼,且石呆子的親人都在家照顧他,不知道這個事兒,他們不舉報,姚尚書便也沒注意到這事兒……”反而叫他們逃過了一劫。
賈赦頭上全是汗,他抹了一下,起身從一個木頭箱子裡拿出了二十把扇子和五百兩銀子,交給賈璉,說道:“你把這扇子拿去,還給那石呆子。這五百兩銀子,就當給他的補償,記著繼續給他請好大夫,醫藥費我來出……老爺我當初要是能多問賈雨村幾句,也不敢要這沾血的扇子。”
賈璉接過這些東西,應了聲出去了。
第二日,賈珍從族裡挑出了兩個容貌美麗性情溫婉的姑娘,將她們送到了榮國府。賈母細細地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叫邢夫人帶著他們去安置了。賈赦從門外進入,問道:“老太太覺得她們怎麼樣?”
賈母搖了搖頭,道:“這兩個姑娘,性子雖然溫和,但是沒什麼主見,若是遇上了什麼事,隻有被彆人算計的命。”
賈赦道:“她們沒主見也沒關係,娘娘有主見就好。老太太可去見過薛家丫頭了?薛家怎麼說?”
賈母道:“寶丫頭說要考慮考慮。”她們家畢竟比不上忠順王府,送個姑娘進宮,立馬就能得個貴人的封號。賈家走的是內務府的路子,送進去的姑娘隻能做宮女,薛家丫頭猶豫,也是正常的。
賈赦道:“咱們等不了她了,先叫嬤嬤將送過來那兩個丫頭的規矩練起來吧。到時候叫娘娘自己選,她說要哪個,就送哪個進宮。”
正在這時,鴛鴦急急進門,行了一禮後對賈母和賈赦道:“薛姨媽和寶姑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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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媽和薛寶釵很久沒有去過賈府了。
當初為了逼迫王夫人儘快定下親事,薛姨媽和薛寶釵離開了賈家,去了王家。可誰知賈母寧可給寶玉相看彆的姑娘,也不肯要她。薛寶釵被氣得哭了一場,但也無可奈何,隻能留在王家。薛姨媽拜托王子騰的夫人給寶釵介紹親事,可能看上薛寶釵的,薛家看不上,薛家看上的,對方看不上薛寶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