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 鐘信都比往常回來得要略晚一些。
其時正值夏秋換季,鐘府闔家上下忙於采買新米、更換下人換季衣物, 並整修園子裡被前些天暴雨衝壞的水井、護欄等, 可謂是事務繁忙。
鐘信知道這工夫, 偶爾自己回了泊春苑,也會有帳房或管采買的仆役, 會通過電話尋找自己。因此這幾天裡,他都是儘量在外麵把事務處理得更妥帖些,寧願在外麵多辛勞一陣,也不想把那根電話線連接起來。
晚上睡在床上之際, 看著一邊沉睡中的嫂子,他也會在心中暗暗責斥自己。明明從小到大, 自己在做任何事時,都會反複思量,平衡利弊, 一切皆會以安全有利為考慮, 怎麼這次,就能莫名其妙地把那電話線扯了下來。
可是夜裡是這樣思量, 到了早上起來出門之前, 眼睛看著那牆上的線頭, 便又覺得還是斷了的好。
按照那洋鬼子打來的電話, 那香水大賽的預賽, 將要在三日後舉行, 鐘信知道這兩天嫂子要做最後的衝刺, 所以這幾日晚上忙完手頭的事務,便匆匆往泊春苑趕,隻想著便能幫上他一分,也是好的。
今天他因去了外麵辦幾件事情,這會子便從後角門直接回來,倒比平時又略早了些。待到了泊春苑的大門口,卻看見門邊上停著一輛不相熟的汽車,看那車牌,更是陌生得很。
鐘信有些狐疑地進了院子,卻見正房門前,有幾個丫頭婆子探頭探腦,正隔著門窗往室內偷瞧。
他拉下臉來,走到近旁,咳了兩聲。
那幾個丫頭婆子自那日在大廳上,見到他一拳便將鐘義的小廝鼻梁骨打塌,才知道這鐘家的老七原非善類,陰狠起來,也不比泊春苑從前的大爺相差多少。因此在心裡頭,都對他與秦淮更忌憚恭敬了一些。
此刻見他陰著臉過來,一個個忙堆了笑臉,更有秦淮的近身丫頭香兒便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笑道:
“七爺今天回來得倒早,這些人之所以在這裡,是七奶奶方才來了位客人,我們剛剛弄了些茶點送進去,隻因那客人比較罕見,我們素常在宅子裡見不到什麼生人,故而多呆了會子,瞧瞧新鮮,這便就做活去。”
鐘信聽她這話,倒皺起了眉頭,淡淡道:
“什麼客人這麼稀罕,鐘家又不是那小門小戶,你們又有什麼沒見過的。”
香兒忙笑著道:
“因為來的竟是個高頭大馬的洋人,宅裡子一大半倒都是沒見過洋鬼子的,所以納罕了些,七爺既回來了,便趕緊進去看看那客人罷,雖說長了雙藍眼珠子,麵龐倒生得很是齊整呢。”
她一邊說一邊便為鐘信掀起了簾子,眼睛竟然還借勢朝裡麵瞄了瞄。
鐘信待她說到洋人這二字的時候,麵色瞬間一沉,待聽得她又誇那洋人生得齊整,嘴角便不自禁地扯了一下,見她打了簾子,便閃身進了房去。
屋子裡麵的客位上,果然便坐著那個法國人布倫,一雙香兒方才說的藍眼珠子,正緊盯著自家嫂子含笑的臉。
鐘信禁不得便輕輕咳了一聲。
秦淮抬眼瞧見他進來,忙起身朝他笑道:
“你回來得正好,我因為布倫先生專程過來,剛剛特打了電話去尋你,誰知那電話竟然沒有一點聲音,心裡正納著悶兒,你倒回來了。”
鐘信聽他提到電話有了故障,麵色紋絲不動,隻走到布倫麵前,二人客氣地握了握手。
那布倫也是方方進得門來,正要和秦淮說明自己的來因,沒想到對方的丈夫前後腳便也趕了回來,他雖然仍是臉上帶笑,心裡麵卻莫名有些失望。
這工夫,聽到秦淮提起電話,他便笑著開了口。
“秦先生、鐘先生,我這工夫之所以這樣冒昧地登門拜訪,說實話,便是因為你們留下的那個電話號碼,這幾天無論怎麼嘗試,卻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
鐘信剛好站在桌邊,聽他這樣說,便拿起電話,在耳朵上極認真地聽了半晌,搖了搖頭,道:
“難怪這幾天倒一直沒聽見它響,原來竟是壞了,我倒沒有留意。”
秦淮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微微皺了皺眉,朝布倫道:
“卻不知布倫先生這樣急著找尋我們,還特意親自勞神上門,卻又為了何事,難道是那賽事,有了什麼變化不成?”
布倫朝他點了點頭,笑道:
“秦先生果然聰明,因為組委會這邊遇到些特殊情況,預賽的時間,臨時提前了一日。所有參賽的選手,我們都已經進行了通知,隻有秦先生這裡,因電話無人接聽,一直聯係不上。我心中擔心你們會錯過這次寶貴的比賽,便在報名表上查了預留的地址,尋了過來。好在你們人在本地,這樣便不會耽誤了。”
秦淮聽到這消息,當真是又驚又喜,忙對布倫表示謝意。
畢竟他精心調製了四時錦出來,無論參賽後的結果會如何,都是對自己的一種檢驗和證明。若果真陰差陽錯,錯失了比賽機會,想來一定是極後悔的。
一邊的鐘信倒也簡單和布倫客氣了兩句,便沒了聲音。
這裡布倫見自己雖費了些辛苦,卻看出秦淮是真的打心裡透出的喜悅與興奮。他為人單純浪漫,見到秦淮的狀態,自己便也跟著開心,一時興起,開口便說上了英文,談的都是些比賽時的注意事項。
秦淮自是關心這些,他英文雖然不錯,可是布倫這裡說的一些詞彙已經有些生僻和少見,他便打起精神,緊盯著對方的口型,認真聽他說的每一句話,以至於這會子,兩個人倒像是把鐘信扔到了一邊。
鐘信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對麵傾談洋文的兩個人,目光卻落在牆上那根虛連的電話線上。
這光景,他頭一次如此懊惱素來行事周密的自己,竟然會做出扯斷電線這樣的蠢事。
因為這樣做的結果,不僅沒有中止那洋鬼子與嫂子的聯係,反倒變相將“賊”請上了門。
泊春苑裡來了洋鬼子做客,而大太太何意如的客廳裡,也端坐著一位客人,便是鐘氏的族長鐘九。
自打鐘禮和鐘飛鴻向兩家提起了想要成親一事,何意如與鐘九便一直想要碰一次麵,畢竟在他們二人的心裡,實是有好多鬱結在心裡的話,隻有對方,才可以傾訴。
兩個人隻讓蕊兒守了外麵的門口,裡麵一個服侍的人不留,自覺無礙後,便湊在一處,竊竊私語起來。
卻不料還沒說得上幾句體己話,外麵的蕊兒卻明顯提高了嗓門叫道:
“六爺六爺您慢著些,裡麵九叔正和太太談了事情,且等我通稟一聲再進罷!”
何意如和鐘九對視一眼,兩人眼睛裡都露出狐疑的目光,忙各自離得遠了些,都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門外的鐘智一邊和蕊兒心照不宣地互相遞了個眼色,一邊故意大聲道:
“太太,我是老六,這會子有點子急事要跟您當麵提請,不知九叔和您這工夫倒還方便罷?”
何意如朝鐘九微微點了點頭,便沉聲道:
“什麼要緊的事倒這樣急,進來吧!”
鐘智深吸了一口氣,朝蕊兒點了點頭,便進了房來。
蕊兒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亦是一副緊張的神情,立即在他身後將門關上,四處張望,這工夫,倒像是在替六少爺把風一樣。
鐘智進了房裡,先便朝鐘九和何意如施了禮數,臉上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