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活著(1 / 2)

坤寧 時鏡 8876 字 4個月前

謝危終於還是慢慢放開了她。

黑暗是靜謐的。

隻有在這樣誰也看不清誰的時候, 才有人敢剖開這具正常光鮮的軀殼,顯露出裡麵比黑暗更黑暗的東西,讓人一窺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還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薑雪寧道:“去睡會兒吧。”

謝危的手指卻一點一點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經不剩下多少痕跡的淺淺的疤痕, 垂眸輕輕摩挲。

他說:“我以為你不稀罕。”

薑雪寧站起來,給已經快要熄滅的火堆添柴, 也不管明天是不是還夠, 隻看著那慢慢重新高起來的火焰, 將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 一顆心才漸漸恢複平靜。

她頭也不回:“你也配死麼?”

謝危在她身後沉默了許久, 才輕聲笑:“你說得對,我不配。”

這一夜,相安無事。

謝危真的睡著了。

什麼夢也沒有做。

薑雪寧卻守著火堆,枯坐了一晚上, 直到天明, 乾柴燒完了, 慢慢熄滅,隻留下些許暗紅的餘燼散發著溫度。

回過神來時, 謝危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坐在她對麵, 平靜地提醒:“烤糊了。”

薑雪寧低頭去看。

的確,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經焦了一片,甚至發出了不大好聞的味道。

她意興闌珊:“眼睛看不清, 鼻子倒很靈。”

謝危沒有問她怎麼知道的, 因為那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隻問:“昨晚, 為什麼不答應?”

薑雪寧冷笑:“答應和你一起死?”

謝危靜默半晌,神情與昨夜相比,卻換了個人似的,長眉挺鼻,狹眼薄唇,有種渺然的曠然,一點沒有否認的意思:“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

哪個正常人想去死!

薑雪寧用力地撕掉了烤壞的那部分,想說幾句不客氣的話,臨出口到底還是妥協了,放軟了。

因為她知道,昨晚這個人是認真的。

於是道:“我怕疼。”

豈料謝危竟然續問:“倘若不疼呢?”

死怎麼可能不疼?

薑雪寧看著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謝危,難得認真地回答他:“活著可以吃,可以喝,萬般享受不儘。我不僅巴望活著,還巴望能活得久一點,長一點。謝先生,你那句話,我想了兩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對。我惦記殿下,掛心燕臨,想念芳吟……那麼多人需要我,喜歡我;讓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沒有一天,哪怕一個時辰也快樂。”

從前她覺得謝危是聖人,後來覺得謝危是魔鬼。

可其實都錯了。

謝危也隻肉i體凡胎,確如呂顯所言,不過這紅塵煉獄掙紮,活得甚至還不如她的普通人罷了。

在他說出“隻有我可以讀懂你”這句話時,薑雪寧便也完完全全地將他讀透了。

前世尤芳吟沒有猜錯。

從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那個身份的謝危,才是真正身負蕭燕兩氏血脈、得天垂憐,方得僥幸活下來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認祖歸宗。

不需要血脈親情。

從皇族、從蕭氏將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謝危,拋舊名,舍舊姓。再不會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覺,隻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聖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著梟雄的旌旗,洗雪舊日不甘。

她終己一生,苦於“親情”二字,謝危又何嘗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隻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謝危興許在許多年前與她同車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時,就已經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薑雪寧覺得世事當真有些奇妙,說完後想起那些從自己生命裡經行過的人們,有的給她留下了傷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這樣的掙紮跌宕,才是活著。

她忽然變得坦蕩而平靜,倒像是徹悟了似的,問他:“你雪盲?還能看見多少?”

謝危久久沒有說話,或恐是在想她話裡那句“舍不得”。

薑雪寧撕了一塊兒好的肉遞過去。

謝危沒接,抬眸卻問:“昨晚我神誌不清,渾噩昏沉,有孟浪輕薄之舉,你好像沒被嚇著,並不介意?”

嚇著?

有那麼一點。

可要說介意,她好像的確沒那麼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兩次親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濃烈到極致的情緒,反而不帶有多少的欲與色。

這時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樣清楚。

他身形巋然,有若山嶽。

薑雪寧凝視他片刻,把他沒接的那塊肉收回來,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聲,卻難得鄭重:“謝居安,你沒有病,你隻是瘋。”

謝危聞言笑起來。

薑雪寧又看不懂這笑了,也懶得再想,隻把叉著剩下那點肉的竹竿擱到他手邊,自己嘴裡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麵走去。

雪的確已經停了。

甚至化了一點。

可走到雪地上,踩著凹陷處,半條小腿都能陷進去。

再向遠山看,重重疊疊,即便路程所剩無幾,他們也很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前麵走,翻山越嶺去到濟南府。

不過……

薑雪寧極目遠眺,目光落在遠處那座山上。

其實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隻是那時候光線太暗,看得不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