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未說完,趕車人便揚起了鞭,驢車轔轔地駛出了曲巷,留下兩個婦人久久佇立凝望,直到影子彙入遠處熙熙攘攘的街衢,再也看不見。
從揚州到江寧,陸路加上水路總共大約兩百裡,加上他們帶了重貨車船都走不快,路上得耗費兩三天時間。
他們出發時分了三輛車,趙四郎與鋪子裡的手力共乘一輛騾車,藺知柔則和小金乘一輛小驢車。
車廂狹小憋悶,沒有座椅,側麵也不開窗,賃來的車自然也不會十分潔淨。
藺知柔和小金席地而坐,鼻端充斥著牲畜的氣味。這也罷了,遇上道路崎嶇一些,車便顛得人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
藺知柔上輩子去異鄉讀大學,選的總是最便宜的火車,甚至站過近十個小時,可比起古代的驢車馬車還是舒服多了。
小金是趙家的婢子,從未出過遠門,起初還有些新奇,不到一個時辰便欲哭無淚,用袖子遮著口鼻,不住地問:“怎麼還沒到啊?”
藺知柔安慰她:“一會兒換了船就舒服多了。”
“小郎從吳縣到揚州也是坐船麼?”小金還沒坐過江船,又好奇起來。
“船和車都坐的。”
“吳縣比江寧還遠罷?”
藺知柔“嗯”了聲:“稍遠一些。”
小金想了一會兒,又道:“那長安是不是很遠?”
“是啊,路上需幾個月,十一月考試,最晚仲夏就得啟程了。”藺知柔一邊說一邊取出在市坊買的行卷之一。
小金連連咋舌,一想到時候八成還是自己陪著,幾乎暈厥過去。
說話間驢車出了城,行至一段平坦的驛道,藺知柔伸腿將車帷挑開一點,靠在車壁上,借著光讀行卷。
這些士子為了吸引貴人的注意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除了正經詩賦以外,誌怪傳奇也是個極受歡迎的題材。
藺知柔手上這卷就有兩則狐狸精的故事,作者的詩文乏善可陳,小故事倒是寫得有滋有味,正可解旅途乏悶。
藺知柔一邊讀,一邊用白話說給小金聽,小金也講了幾個從鄉間老嫗處聽來的神怪故事,中間下車活動了下筋骨,就著清水吃了些胡餅,不知不覺半日消磨過去,車已行至揚子津。
下了車,藺知柔放眼望去,隻見江麵上舳艫相屬,帆檣林立,一直延伸向浩渺的天際,竟是望不到邊。
揚州城的官河上舟船也多,可那畢竟是城中的內河,與廣袤的江麵不可同日而語。
小金手搭涼棚踮著腳張望,連連驚歎:“這得有多少船呐!”
不一時,趙四郎找好了船,與車夫會了帳,叫船工與手力將貨物和行裝卸下,搬運到船上。待一切準備停當,登船劃棹,日頭已偏西了。
坐船果然舒服多了,江上風平浪靜,落日映紅水麵,不時有歸鳥從天邊飛過。
藺知柔坐在船尾,目送夕陽沒入深紫色的山影中,江麵上暮色四起。
船娘支起爐子,將現釣的魚刮鱗去臟,在江水中漂去血水,投入鑊子中的滾水裡,撇入麵片,灑點鹽,就是一鍋鮮美無比的魚湯水引餅。
舅甥一行人忙著趕路吃了一天乾餅子,聞著魚香都是食指大動,船娘招呼幾位客人同食,便也沒有多加推拒。
吃完夜飯,周遭已徹底黑了,鐮刀似的弦月懸在江上,四下櫓聲漸稀,舟人停棹,矮身走進船艙問道:“阿郎,前邊兩裡外就是白沙州,今夜泊在此地?”
趙四郎點頭:“老丈作主便是。”
舟人將船駛到一片泊滿船隻的水域停靠下來。藺知柔遙望來時路,隻見對岸瓜洲樓宇依稀,燈火如螢。
趙四郎習慣早睡,天一擦黑就犯困,強撐到泊下船,自在船艙中合衣睡下了。
藺知柔沒有睡意,見小金強打精神支撐著,便打發她也去睡了,獨自提了盞油燈到船頭,捧一卷左傳細讀。
守夜的船工見了不免奇道:“這小郎君忒用功,將來必是要中進士的。”
“阿伯說笑了。”
正說著,隻覺船身輕輕一晃,藺知柔回頭,見有人扣他們船舷。
藺知柔正疑有賊,卻聽那人道:“小郎,可否與你借個火?”是個少年人的聲音。
藺知柔看了眼他們的船,隻見是一葉小舟,至多能容兩三個人,想來不是打劫,便點頭道:“閣下請便。”
那少年手腳並用地翻過船舷,作揖道:“家師夜讀,不防燭火叫風吹熄,多謝小郎君相助。”說著將蠟燭芯湊到油燈火焰上。
藺知柔借著燭火一瞥,隻見那少年郎年約十四五,姿容秀美,舉止有禮,神情卻難掩倨傲,倒不像尋常門戶出來的。
少年借得了火,道了謝,目光不經意落在攤開的書卷上,詫異道:“這卷子是從何處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