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旋即發覺自己問得無禮,忙作揖道:“小郎莫見怪,在下見此書跡不凡,故而有此一問。”
藺知柔讀的正是那卷竹軸卷子,她如實答道:“足下多禮,此行卷是我偶得自一舊書肆,蒙足下喜愛,請以此物奉之。”反正她已經背熟了。
少年略一躊躇便道:“在下豈可奪人所好,此卷並非行卷,實屬難得,還望小郎惜之。”說著又是一揖,這一揖倒是比先前懇切多了。
藺知柔心中疑惑,但人家不說,她也不好打探,便也鄭重還了一揖。
這時旁邊船艙中傳來兩聲輕輕的咳嗽,少年立即道:“家師還等著燈火,請恕在下不便久留。”
說完便七手八腳地扒著船舷翻回自家船上,忙亂中險些又將燭火弄熄,以手遮護著,好容易才安全地帶回船艙裡。
藺知柔看著旁邊的小舟漸漸亮起,隱隱綽綽的人影落在油布船篷上。雖然隻是個模糊的側影,她卻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一直讀到夜深,燈油即將燃儘,藺知柔方才收起卷子,回首一望,那葉小舟仍舊亮著,人影隨著燈火搖曳輕輕晃動。
在這夜船上守著孤燈苦讀,大約也是個即將赴考的舉子吧。
藺知柔按下無謂的好奇心,提著燈回到船艙中躺下。
不時有夜航船從旁經過,櫓聲咿軋,水聲嘩然,不知不覺將她送入了夢鄉。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藺知柔鑽出船艙一看,昨夜那葉小舟早已沒了蹤影,她便把這事拋在了腦後。
餘下的航程順風順水,一行人於第三日晌午抵達江寧城,卸貨、雇車、裝貨、交驗過所,一應事務妥當辦完,又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趙四郎看看日影,對外甥女道:“靈穀寺在城東,沒個半日到不了,今日是趕不及了,咱們先在城裡找家客舍落腳,阿舅去寄附鋪將貨存了,明日一早再入山,你看如何?”
趙四郎一路將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條,藺知柔自然沒有意見:“全憑阿舅做主。”
趙四郎便讓車夫將他們送往常住的邸店。
這回雇的是板車,沒有車廂,藺知柔屈膝坐在車上,在一寸寸西斜的陽光中打量這座煊赫一時的都城。
曾經的瓊樓金闕已在隋軍滅陳時夷為平地,六朝金粉付諸煙雲。如今的江寧城是在廢墟上新建的,秦淮河依舊靜靜流淌,舊夢已無跡可尋了。
小金失望地皺皺鼻子:“這就是江寧嗎?比咱們揚州城可差遠啦!”
不多時,到得邸店,藺知柔和小金一落腳便向店主討了熱水,洗去一路風塵,換了身潔淨衣裳,這才出去用飯。
趙四郎已在屋外等候多時,神情有些不耐煩,不過並未多說什麼,隻催促他們去吃飯。
邸店的夥食十分敷衍,藺知柔連日勞累,也沒什麼胃口,隻胡亂扒了兩口。
趙四郎也撂下了筷子,站起身道:“你們也乏了,早些睡。”
藺知柔見他頭臉乾淨,裝束齊整,換了個與白日不同的軟腳襆頭,腰間還佩了個香囊,心裡一動,試探道:“阿舅可是要出去?”
趙四郎不防她有此一問,愣了愣,搔搔鼻子:“阿舅還要出去見個客人,深夜才回,你莫等我。”
藺知柔道了聲好,看著趙四郎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對小金道:“你先回房睡,我突然想起件急事要同阿舅商量,去去就回。”
說著便疾步追了上去。
江寧城內沒有嚴格的宵禁,暮鼓已敲過,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和車馬。
藺知柔個子矮,小巧靈活,在行人車馬間穿梭,倒也不容易被發現。
她一邊緊盯著四舅,一邊分出心神默記來路,一直走了大約兩三個裡坊,趙四郎終於轉進一道坊門。
每座城都有秦樓楚館聚集的裡坊,比如赫赫有名的長安平康坊。江寧也不例外,然而此處不聞管弦絲竹聲,出入的也都是尋常百姓,不像是專做此類營生的地方。
藺知柔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頭。
趙四郎轉進一條曲巷,在巷尾的一扇小門前停住腳步,突然回頭。
藺知柔趕忙閃身藏到槐樹背後。
趙四郎做夢也想不到年僅十一歲的外甥女會跟蹤他,左顧右盼也隻是因為生性謹慎。
他四下裡張望了一番,沒發現異常,這才拔簪扣門。
牆裡的犬兒察覺有人,吠叫起來,趙四郎小聲道:“阿福,是我——”話音未落那狗便息了聲。
不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舉燈照了照,驚呼:“郎君如何來了?”卻是個蒼老的女聲。
“有些事,”趙四郎顯然不欲與她廢話,“娘子歇下了麼?”一邊說一邊閃身進了院子,將門掩好。
不一會兒,牆裡傳出一聲嬌嗔:“我這裡哪有酒?同你的好夫人討去!”
趙四郎哄道:“我夫人不就是你麼!”
那老嫗也幫襯他:“可不是?郎君給娘子置這好大宅院,還不當你是正頭夫人?”
藺知柔頗感意外,那天在櫃房聽到隻言片語,她便猜到趙四郎在江寧城裡有情人,卻沒料到他能從趙老翁眼皮子底下弄出錢來置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