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六娘卻是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撣撣衣裾,對那張家小孩道:“張公子,久仰久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裡有話,眾人心知肚明,麵麵相覷之下,有人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下子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哄笑聲此起彼伏。
張十八郎滿麵慍色,偏又挑不出話裡的錯處,磨了磨後槽牙,嘴唇抿成一線,半晌才作了個揖:“請恕張某眼拙,未識足下高姓。”
言下之意自然是笑他籍籍無名。
甄六娘道:“張公子若能通過覆試,取得解額,入京省試,自然有緣識得小可。”
在場之人儘皆嘩然,這張十八已經夠驕狂的了,沒想到有人竟比他更狂,再看這小兒,生得一張玉麵,通身氣度不凡,都不敢小覷。
張十八郎譏嘲道:“那便省試見分曉罷,足下這回切莫馬失前蹄才是。”
甄六娘道:“借張公子吉言,彼此彼此。”
張十八郎冷哼一聲,轉身徑直走到窗邊,學童們見他過來,紛紛避讓,席子上空出好大一塊地方。
張十八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旁若無人地坐下,雙目微闔,嘴唇翕動。
甄六娘瞥了一眼,“嘖”了一聲,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討人嫌的小孩兒,江左真是人才輩出。”居然有些歎賞的意思。
藺知柔心說論起討嫌你也不遑多讓,也就是仗著一張臉生得好沒被揍罷了。
兩人重新坐下。甄六娘小聲道:小可其實並不姓甄,上回對藺兄隱瞞身份,實在抱歉,在這裡與你賠個不是。”
藺知柔道:“足下自有情由,區區怎敢介懷。”
甄六娘眨眨眼,長睫一閃:“實不相瞞,小可並非女子。”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見藺知柔並不接茬捧場,眼皮也不抬一抬,不由有些沒趣,然而已經起了頭,也隻好接著說下去:“鄙姓賈,是六合縣人,家中行九。”
藺知柔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剛想到此處,便聽門簾嘩啦一響,一個皂吏走進屋,揚聲道:“六合縣賈九郎是哪一位?”
前甄六娘、現賈九郎站起身:“賈某在此。”
藺知柔:“......”
吏員道:“賈公子請隨某來。”
賈九郎對藺知柔一揖道:“小可先行一步,就此彆過,相見有日。”
說著衝她擠擠眼,跟著吏員出去了。
張十八郎一哂,用眾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原來是六合賈家,難怪周身一股銅臭。”
經他這麼一提,藺知柔方才想起,六合縣似乎確有個賈家,專做茶葉買賣,是一方巨賈,有家財萬貫,良田千頃。
莫非他真是賈家的子孫?不對,藺知柔驀地回想起那日普通院中的經過,宋十郎分明是怵他,一個茶商,便是再有錢也不過一介商賈,不可能叫節度使公子那樣俯首帖耳。
甄六娘搖身一變成了賈九郎,其中必有內情。
藺知柔揉了揉太陽穴,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擠出腦海,考試為重,此時正該心無旁騖,不能為了這等無關緊要的事分神。
陸陸續續又有後來者掀簾入內,藺知柔大略估算了一下,前來赴試的總有五六十人,這些人不可能全都貢送入京參加省試,必定要淘汰大半,每進來一個新人,屋子裡的氣氛便凝重一分。
那吏員每隔一會兒便進來唱名喚人,所隔時間有長有短,短時不過片刻,長時卻足有一刻鐘之久。
先於她到的二三十人陸陸續續被領了出去,她估摸著差不多輪到自己,便起身整理衣襟,撫平膝上褶皺,將額前碎發悉心地塞進帽子裡。
剛整理完儀容,便見那吏員快步走入:“吳縣藺七郎何在?”
藺知柔從容上前,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跟著那吏員出了屋子。
吏員一路上沉默不語,沿著廊廡,將她引到西堂,打簾道:“藺公子請進。”
藺知柔道了聲謝,步入屋內,隻見三名身著圓領袍衫的中年男子端坐堂中,高矮胖瘦妍蚩各不相同,各人身前榻上放著小案,案上筆墨紙硯俱陳。
中間之人年紀最長,髯須茂盛,目光炯炯,隱隱為眾人之首。
這三人都是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屬下僚佐,擔任本次覆試的試官。
藺知柔上前恭敬行禮,呈上考狀:“小子吳縣藺遙,拜見官長。”
為首之人點點頭,接過考狀掃了一眼,放在案上,對藺知柔道:“國之大柄,莫先擇士。爾等雖為童子,責實求才卻與進士、明經諸科一般無二。若有冒籍、舞弊等劣行,成丁後三年不得赴舉,你可明白?”
藺知柔道:“小子謹記官長教誨。”
那人頷首,指了指對麵一張空著的坐榻:“你坐罷。”
藺知柔上前坐好,隻見身前案上攤著一張白紙。
試官道:“那本官便開始考校,本次隻試經義與詩賦,大經與小經各三道,詩賦兩題。”
他掃了一眼考狀:“你已通《論語》、《孝經》、《周易》、《毛詩》、《尚書》,我等便從此四經中取題。”
藺知柔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是,請官長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