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十八郎忘了哭, 他年紀雖小,可因為早慧, 頗知道些事理, 輸給那徒有其表的藺家小子固然不忿, 可也知道這麼做不合規矩。
他連哭了忘了,臉上還掛著淚,怔怔地對張二郎:“二叔, 這……不妥當罷?”
張二郎一哂:“你彆擔心,二叔隻是去找袁參軍問問詳情,隻要那卷子判得公平, 我們家自然沒有二話,可若是有失公允,那我們家也不會任人欺到頭上。”
“可是……若是袁參軍不肯見我們怎麼辦?”
張二郎笑道:“我們張家也不是毫無根基的人家。”
張十八郎一知半解,懵懂地點點頭。他的心思全用在五經和詩賦上, 對官場上那一套還不太明白,隻知道族中有個三叔祖在京師當吏部侍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不一會兒,那送名帖的小書僮果然折回來報信,道袁參軍請郎君和小郎君入府一敘。
張二郎帶著侄兒下了馬車, 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大都督府。
袁參軍一早料到那榜紙一出,張家人勢必要來討個說法,可沒想到他們如此直截了當, 仗著朝中有人, 規矩禮數一概不講了。
偏偏他舉進士那年正是吏部張侍郎知貢舉, 論起來是他門生,不能不給張家人麵子,再說考績遷轉都捏在人家手裡,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吏部的人,他隻得捏著鼻子叫人將那跋扈的張家小子請進來。
不一會兒那對張家叔侄到了,袁參軍照例誇了張十八郎幾句明敏過人之類的客套話,奉了茶,寒暄完畢,張二郎也圖窮匕見,道明了真實來意:“舍侄學藝不精,技不如人,讓參軍見笑,這小子自恃有幾分小才,該得受受教訓,也好知曉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微一沉吟,接著道:“隻不知那藺家公子之作是何等驚才絕豔,不知參軍可否將其大作借予張某一觀?也好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知曉自己差在何處。”
袁參軍拱拱手:“些許小事,按說袁某不該推脫,隻是那些試卷前日已經封緘,預備隨貢舉名單一同送去京師,袁某也是愛莫能助,還望足下見諒。”
張二郎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去年考明經科也沒取中,不過對貢舉的程序還是有所了解的,道袁參軍的話不過是托辭。
他笑了笑,不依不饒地問道:“不知這些卷子可有抄錄留檔?”
留檔肯定是有的,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袁參軍借故推辭不過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誰知那張二郎咄咄逼人,竟是不肯罷休。
他隻好道:“不瞞足下,當日審完卷,袁某便將原卷上呈長史,最終位次也是由長史定奪,至於長史有否命人謄抄,袁某便不得而知了。還請閣下莫要為難我這區區參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有點眼力見兒的都知道該賠罪告辭了,張二郎卻不是凡人,隻見他臉頰上的肉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非是張某有意難為參軍,隻是這小子自小頗得張侍郎眷顧,侍郎前日還特地致書垂問,某等不得不交代一聲。”
袁參軍見他將張侍郎抬出來壓他,隻得道:“恩師無恙?某連年外任,不能侍奉恩師左右,慚愧,慚愧。”
張二郎道:“三叔祖甚是康健,有勞參軍惦念。”
袁參軍想了想道:“足下稍等,待袁某請長史示下。”
說罷叫來個小吏吩咐了幾句。小吏疾步而出,不一會兒攜了一卷紙回來,捧給張二郎道:“長史請張家公子觀覽。”
張二郎展開紙卷,隻見是三張紙疊在一起,字跡一模一樣,顯是由吏員謄抄的。除了藺七郎和侄子的卷子,還另有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竟有五首之多,一看名字,卻是默默無聞之輩。
張二郎先將此卷置於一旁,捧起藺七郎的答卷,先看那首《秦鏡》,隻覺中規中矩,不比自己侄兒高明。再看那首絕句,不覺一哂,若將侄兒的詩比作錦繡,那這首便是粗布,何況還不切題。
可當他再看第二遍時,嘴角的笑容卻逐漸凝固。他拿起侄兒的卷子,將兩詩一比,臉色便有些尷尬起來。
張十八郎在叔父身邊伸長脖子看了半晌,將那首絕句顛來倒去默念了幾遍,隻覺詞藻平平,而且還文不對題,遠不如自己的好,不禁越發憤慨,小孩子畢竟城府不夠深,忍不住問道:“二叔,這究竟好在何處?恕侄兒眼拙……”
張二郎用眼神示意侄子閉嘴,張十八郎覷了覷兩個大人的臉色,不敢再問,緊抿著嘴,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起轉來。
袁參軍笑著問章二郎道:“足下以為如何?”
張二郎臉上略有羞慚之色,不過要讓他就此承認自家人不如一個寒門小子,他實在是說不出口,隻是故作姿態地頷首:“藺小公子獨辟蹊徑,果然機敏。”
袁參軍知道他這是暗示藺七郎投機取巧,嘴上仍舊不肯示弱。不過既然他對位次不再持有異議,那麼這事也就算完了。
他隨口問了那小吏一句:“方才長史可有彆的吩咐?”
小吏答道:“長史說薦舉賢才是國之大事,不容循私,雖說長史秉著一片公心向朝廷薦送秀才,但難免有人生疑,不如將三張卷子都貼到榜下,由人儘情觀覽,也省卻了郎君小郎君們登門造訪的辛勞。”
張二郎饒是臉皮再厚也被這話臊得不輕,忙起身賠罪告辭。
兩人才出府門,那三張詩卷已經上了牆。本來圍觀者看完榜紙議論一番便已漸次散去,眼下又圍攏過來,甚至吸引了更多人前來品評。
其中有許多人大字不識,便有好事者攛掇一個讀書人站在榜前高聲吟詠。
那讀書人生得瘦小,嗓子卻響亮,操一口帶著濃重揚州口音的官話,抑揚頓挫地高聲朗讀起來。
張二郎方才丟了大臉,本想帶著侄兒悄然離去,還未走到車前,忽聽有人念詩,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
他侄兒的詩詞采華麗,可謂雲霞滿紙,好處一目了然,而藺七郎的那首則不然,乍看之下平平無奇,連他也是讀了兩遍方才咂摸出味道。
而像他這樣懂門道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不過是人雲亦雲,隻需略加引導,即便不能讓長史改判,至少也能在這揚州城裡為侄子造造勢。
這麼想著,他的腳步便是一頓,招來管事,輕聲吩咐了幾句,然後轉頭對偷偷揩眼淚的侄子道:“我們也去聽聽。”
張十八郎心裡不服氣,正想聽聽旁人怎麼說,求之不得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