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小小草(二)(1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20305 字 5個月前

第83章

李凱麗渾身都很痛,像被輪子從頭到腳碾過一遍一樣。她很累也很想睡覺,耳邊嘈雜的聲音卻讓她實在沒有辦法保持清醒。

為什麼這麼吵呢?四周像是有很多人的樣子。

李凱麗勉強睜開眼睛,躍入眼簾的竟然是仿佛一條飄帶一樣映襯在黑色的天空上的星河。

從小生長在城市的李凱麗,第一次見到這樣純粹又璀璨的銀河。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天空,卻突然意識到自己躺在一片柔軟茂密的草地上。四周雖然漆黑一片,卻似乎有很多人在低聲細語。

遠處像有人拿著巨大的、老式的擴音喇叭放著歌曲,聲音是那麼大,吵得李凱麗耳朵都痛了。那歌聲是這樣熟悉,熟悉得仿佛她才剛剛聽到過。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夥伴遍及天涯海角…”

為什麼又是這首歌啊?

李凱麗揉著額角,慢慢坐起身。身上仍然很痛,她悶哼了一聲,身後卻立刻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臂,拖住了她的手肘。

“謝謝…”她下意識地道謝,皺著眉頭問,““這裡是哪裡啊?”

手臂的主人猶豫著開口:“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他的聲音清冷,仿佛為混沌中的李凱麗劈開了新路。

空白的記憶瞬間湧入,她的眼前浮現突如其來被推倒的牆壁和砸到她身上的磚塊,瞬間瞪大了雙眼。

李凱麗猛地回過頭,瞪著眼前扶住自己的人。

就是這個人!她剛才看到的就是這個人!

英俊的麵龐,憂鬱的眼神,穿著黑色襯衫身材瘦削,坐在牆頭上。她一看到他,心臟就一陣陣抽痛,她以為他是個好人。

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倒巷子裡的牆,專門讓磚頭砸傷自己!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綁架我?”李凱麗壓低聲音吼道,伸手抓住了這個人的衣領,“快把我送回家去!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搖搖頭,冰冷的指尖拂上了她的手背,一下下地撫摸著,溫柔得像是最貼心的情人:“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隻是想要你…記得我。”

李凱麗一愣,腦海中明明想出了一千句罵他神經病的話,可是舌頭卻像是不受控製,怎麼也說不出口。

“噓…”那人伸出手指,放在李凱麗顫抖的嘴唇上,“再這麼吵,彆人該有意見了。”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李凱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和他的身邊不知何時,突然多了許多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的人群。他們有的是差不多年齡的小年輕,也有三四十歲的夫妻帶著孩子,甚至還有滿頭白發的老人,全像她和他一樣坐在草地上。

可是他們的衣服卻很奇怪。男人們穿著清一色的軍藍、草綠或者雪白的化纖襯衫,下身竟然穿著李凱麗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見過的——喇叭褲?女人們千篇一律的複古卷發

頭,看起來都穿著上個世紀最流行的化纖衣料和衣服款式。

李凱麗立刻低下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驚恐地發現她穿了一條白底印著紅色小花的化纖連衣裙。她伸手摸著粗糙的衣服,喃喃道:“這是…的確良?”

“我到底在哪裡?”李凱麗幾乎以為自己身陷一場無法掙脫的噩夢,指甲狠狠掐住手背,拚命想讓自己醒過來。

旁邊的那個黑衣人敏感地看穿了她的動作,墨色的眉毛蹙了下,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麗麗,彆鬨。你不開心嗎?”

“你一直想看的《芳草心》,終於等到了。”

什麼是《芳草心》?

李凱麗一頭霧水,正準備問,腦海中卻突然靈光一現。

那首歌,那首《小草》的歌曲。好像是一部電影的插曲,上個世界□□十年代的電影插曲?

她緩緩抬起頭,直直望向前方。

一塊巨大的幕布高高懸掛在半空,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抬頭看著。幕布上的的圖案近乎黑白,努力辨認才能勉強看出一點彩色的痕跡。李凱麗眯起眼睛仔細辨認,幕布上似乎有個年輕的女孩抱了一把吉他,正在彈唱那首叫《小草》的歌曲?

腦海中有根弦輕輕動了一下。

李凱麗怔怔地想,她現在是在看…露天電影?看的還是這部叫《芳草地》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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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凱麗曾經聽父母提到過上個世紀□□十年代流行的露天電影。

那時城裡和農村裡都常有公社組織的電影放映隊,什麼時候放映電影,大喇叭提前半個月就會開始廣播。有的時候在生產隊場裡放,有的時候在學校操場裡放,甚至還有的時候直接在山坡上架起機器,兩三台放映機和一個嘈雜的大喇叭,足以讓十裡八鄉的人都專門跑過來看電影。

大人們看得津津有味,孩子們在幕布下麵笑鬨玩耍,兩兩成雙的小情侶們在夜幕的掩護下互述衷腸。

李凱麗是九零後,記憶裡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死了,還是在做夢啊?”她揉著自己的額心,決定對這荒誕的一幕放棄掙紮,問出自己應該第一個問的問題,“…你是誰?”

那人的眼睛開始泛紅,幾欲落淚的樣子讓李凱麗也有些不忍。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他問。

李凱麗猶豫了一下:“也不是完全

不記得…我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很麵熟,好像以前曾經見過你。雖然是陌生人,但我一點也不怕你…”

非但不怕他,心底深處還十分喜歡他。即便右手此時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也並沒有半點不適或者想掙脫的意思。

她坦率的回答讓他的眼睛裡燃起小小的火苗,嘴角輕輕勾了下。

他輕聲回答:“我叫征北,是你的丈夫。”

李凱麗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指著鼻子驚恐道:“你是…我

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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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北和李凱麗打小就在一家幼兒園。

“那會兒還沒到七六年呢,大人們都很忙,不僅白天要開會,晚上也要開會。我們白天一起上幼兒園,晚上你沒地方去,被鎖在家裡天天哭。我媽看不過眼,就把你接到我們家裡來,每天晚上跟我一起玩。”征北眼帶笑意說。

“你還記得我們幼兒園麼?就院牆圍起來的一片地,最裡麵一間大瓦房,小班孩子不許出去,每個人一個板凳坐一天。等升大班了就可以出去玩,幼兒園正中有棵桃樹,還有個土碉堡。你每天都背個小書包往土碉堡上一放,說你是人民的小英雄,要為大家炸碉堡。”

“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的樣子。”征北垂下眼簾,“紮兩個小辮兒,紅色的頭繩綁著又粗又黑的頭發,看起來真好看。”

“你從小就好看。”他感慨地說,目光漸漸挪到了李凱麗的頭發上,手指順著她的後背輕輕撫了上去。

她莫名有些心虛,低下頭說:“…現在的頭發是染過的。栗子色。我本來的頭發是很黑的…”

他沒有遲疑打斷她,聲音溫柔而堅定:“現在也好看。”

“彆的女孩兒都喜歡過家家,你小時候從來不玩,一到冬天就跟在我和我哥屁股後邊,拿著我們的木頭槍玩兒。有年冬天我掏了倆麻雀窩,掏出來倆熱乎乎的麻雀蛋。你可高興了,拿著棉被把麻雀蛋包起來,說要孵小麻雀當媽媽。”

他仿佛陷入對往日的追憶,久久都沒有說話。

“後來呢?”李凱麗忍不住問道。

“後來?”征北微笑,“你知不知道麻雀蛋有多薄多脆弱?棉被那麼重,蓋上去的那瞬間啪嗒就碎了。破碎的麻雀蛋裡還有剛剛成型,都長出小絨毛的小麻雀…”

“透明的身子上滿是血絲,夾雜在碎裂的蛋殼中,黏答答的,搞得滿棉被都是。你又害怕又後悔又傷心,嗚嗚地哭個不停。”征北緩緩說,“我就把自己家裡的棉被抱過來,跟你換了。”

“你媽一回家就發現了…揪著你的耳朵來找我。你打小晚上就在我家睡,我媽當你是半個女兒,哪裡舍得動手打你,拿著掃帚就抽我的屁股…”他的聲音落在她的耳邊,麻麻的、酥酥的。

李凱麗的心悸動了一下,記憶雖然未曾歸來,身體卻仿佛本能地記起了這個人和他的聲音。

“彆人要打我,你比打自

己還著急,眼淚劈裡啪啦掉個不停,說以後一輩子當我的無產階級好兄弟。”

“可是我們剛剛才上了小學…你家就搬走了。”

李凱麗倏忽抬起了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征北,恍如隔世。

“你看…那十年結束了,你家以前城裡的房子也還了回來。你爸恢複了以前的工作,再不用一天到晚去開會了。”他悄聲說,“你爸媽念舊情,把我爸調到廠裡去當了司機。我們雖然不再住在一起,但還是在同一所

學校一起上學。”

征北的故事講得點到為止,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可是她卻能迅速地明白他的意思,像曾經經曆過他說的過去似的。

曾經是鄰居、過著差不多生活的兩個孩子,突然有一天,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你看,你爸真的很厲害…”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欽佩和讚歎,“等你上高中的時候,已經是廠長了,手下管著兩三千人。”

“我爸呢…卻還是當初的那一個司機。”

“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們還是總在一起玩的。學校後麵有條小溪,你在下遊拉著網,我從上遊往下趕魚,捉到的小魚就放在鐵罐頭裡,支上樹枝,架在鬆針上麵烤。後來你說烤魚不好吃,魚肉要炒著才好吃,我們趁我爸媽不在家的時候到我家,結果你炒菜不知道放油,把我家的鍋都燒穿了…”

“那個時候,你家裡有彩電冰箱和錄音機,哪個同學不羨慕你?”

“等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你拿了一卷磁帶,悄悄摸摸讓我晚上到你家來。那會兒你家在三樓,我可真是聽你的話,就這麼順著水管徒手爬上來,一點也不害怕…”

“晚上等你爸媽睡熟了,我們一起鑽進棉被裡。”征北笑著說。

李凱麗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抬起頭打量他的臉色。

“誒,你想什麼呢?”他輕輕拍了下她的頭,輕笑道,“哪裡是那樣的。我們那時都才是孩子呀。”

“那個年代的錄音機你還記得嗎?那麼大一個,放在被子裡跟個人似的…我們蓋了好幾層棉被,鑽進去之後熱得滿頭大汗。但為了聽鄧麗君的歌,就都值得了是不是?”

“真好聽啊…”征北的聲音越來越溫柔,“你的臉熱得通紅,黑黑的頭發貼在額頭上,我的小姑娘真是漂亮,比鄧麗君還漂亮。我那個時候就在想…”

“後來…後來你就漸漸開始忙了起來。”

忙碌開始成為她的常態,無論什麼時候他來找她,她都似乎有許多許多事要做。

她家裡多了一架鋼琴,每周六日都常有年輕的大學生來到她的家裡。征北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麼,李凱麗卻告訴他,那是媽媽給她請的家教。

“我媽想讓我考上一個好大學,最好去讀外文係,將來做翻譯。”李凱麗說,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要考外文係,英語就得說得好才行。我媽這次給我找的老師比上次的好很多,發音特彆標準,聽說還是英國待過一年回來的。”

征北

驚訝地問:“真的?那教你一小時,要多少錢?”

李凱麗豎起兩根手指,在他麵前擺了擺。

“兩塊?”征北有些不相信。

“二十!”李凱麗有點小得意,“看,以後我要是也上大學,也能賺這麼多呢!”

征北倒抽一口涼氣。

一小時就要二十塊。

他們全家都要靠征北爸爸開車的工資生活,一個月才四百塊。可是李凱麗上一節家教課,一小時就要花

掉他們家一整天的生活費。

征北沉默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她和他之間的差距。

初中畢業之後,她如願以償地考上了高中。而他也如所有人預料和期待中那樣,進了廠子裡,頂替了當司機的,他爸爸的工作。

“那個年代和現在不一樣。廠裡的司機雖然收入低,但是工作穩定,是鐵飯碗。”征北慢慢說,“我畢業之後去學了兩年技術,本來也想再拚一拚,我爸媽總是害怕以後政策有變,萬一現在不趕緊進廠裡去,以後就進不去了。”

李凱麗點點頭:“我知道,那個時候大家都是這麼想的,誰會知道後來世事變遷,會翻天覆地變了個徹底。”

他在父母的安排下當上了廠裡的司機。

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努力考上了市裡的重點中學。

他的媽媽也許是從那個暑假征北異乎尋常的沉默中看出了些許端倪,在某一天晚上坐在了他的床邊,吞吞吐吐地說了一番話。

“誰會不喜歡麗麗呢…”她的聲音有些無奈,“可就連莊稼人娶媳婦,也講求個門當戶對。雖然現在提倡自由戀愛了,但咱們得對姑娘家的人生負責,不能讓金鳳凰跌進泥坑裡去,這是耽誤人。咱們不能做這樣的事。”

征北默默躺在床上,身下的涼席因為久久沒有挪動身體而漸漸發燙,一滴眼淚緩緩流進枕頭裡。

“媽,我知道了。”他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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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竇初開的少年征北,逼著自己對李凱麗死心。

再濃烈的感情,隻要一直不相見,一年兩年三年,總有一天能被磨滅。

可是他的努力沒過多久,就陰差陽錯地被她徹底擊碎。

秋天裡的某個晚上,征北家裡破天荒迎來了一個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稀客——貴客。

李凱麗的爸爸,提著一兜子水果,親自上門了。

“這事說起來,也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李凱麗的爸爸人到中年不改儒雅,發絲因為早年受苦而白了許多,精神卻很好,“但我覺得呢,征北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人品我是很清楚的。咱們兩家又很親近,以前麗麗小時候在你家裡,也像自家女兒似的,我心裡也很感激。”

這話說的…

征北的心口狂跳,湧上無數不切實際的遐想。

但他的幻想很快被麗麗爸爸接下來的話打得粉碎。

麗麗也說了,最信得過征北了。剛好征北不是在廠裡當司機麼,車也開得不錯,不知道征北願不願意以後每天開車接送一下凱麗呢?”麗麗爸爸委婉地問,不自然地搓著手,“我和凱麗媽媽實在是太忙了,孩子大了,又有些不放心。”

原來是這樣。

李凱麗高中考上市重點,離家裡有十幾公裡遠。早上七點要早讀,晚上十點才下晚自習,總讓她一個人走,恐怕父母並不能放心。

可是如今麗麗爸爸當廠

長,幾乎每周都要出差,麗麗媽媽在醫院工作,晚上常常要上夜班,接送也不方便。

征北在廠裡當司機,又是信得過的人,請他來臨時接送凱麗,確實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如果放在以往,廠長這麼客氣親自登門拜訪,征北爸媽肯定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可是征北媽媽卻顯得有些遲疑,眼睛瞄向自家兒子,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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