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拉大鋸(二)(1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18146 字 6個月前

第108章

鄧奶奶顫顫巍巍地坐下講起往事,聲調裡帶了鄉音,讓小海聽得十分費勁。他求助地把目光投向茉莉,她便笑笑,輕輕拽了一下詹台。

詹台仔細聽了片刻,轉過頭對小海說:“…最近幾年,在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留守村中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很多人乾脆把家安在了縣城裡,隻有喪事和過年才會回來。村裡人少,喪事和喜事都不如以前熱鬨。”

“但是放在十幾年前,村裡辦起喪事喜事比現在還是講究很多的。”

“以前做白事要請嗩呐唱喪請師父做法事,但是祭品紙馬這類生意,開在哪個村子裡人家都不願意要,嫌晦氣。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手機上下個單隔天就有人送上門。那個時候的手機都還是黑白的,也不是人人都有。”

“有些陰陽師父開著送貨的小車,接到哪個地方要辦喪事的電話,就開著車帶著徒弟過去趕場,舉起嗩呐咿咿呀呀唱上一場,賣些紙馬祭品,做一次生意,收一次的錢。”

小海點點頭,問詹台:“你以前也是做這樣的事嗎?”

茉莉撲哧笑出聲來,輕飄飄睨了詹台一眼。

小孩子說話果然坦率,小海眼中的詹台大概也是這麼樣撈錢的道士。

詹台自己也有些意外,眼角眉梢都浮上笑容,停頓了一下,才忍俊不禁地自嘲:“我太貴了,一般人可請不起。”

他清了清嗓子:“鄧岩村出了這麼大的意外,一次死了兩個人。很快,當天晚上消息傳了出去,第二天,就有個開車送貨的小車的賣壽衣祭品的人上了門。”

聽到這裡,鄧奶奶的語氣突然有些激動,指手畫腳地比劃了半天,還站起身來拖著不太靈光的腿腳走了兩步,一瘸一拐的,樣子有些可笑。

小海心裡隱約浮現一種熟悉的感覺,卻始終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

詹台伸出手來揮了揮,暫時安撫了鄧奶奶的情緒,繼續解釋:“來的是一對親戚,老的那個六十歲了,沉默寡言不怎麼說話,隻坐在一旁專心紮紙人紙馬。他紮得紙馬倒是不錯,彆墅高樓童男童女,隻要你說得出來,他從車上搬下來的祭品,樁樁件件都很精致。”

小海的眼睛驀地抬了起來,唇角抿起,看著茉莉。

不久之前,他不是才剛剛和茉莉詹台一起,見識過紮得格外精致的祭品彆墅嗎?金碧輝煌的紅色戲台,無數個小小的紅燈籠從梁上懸下,雨花石壘成的假山和被刷成了金色的亭台樓閣…

在小海第一次參加的婚禮上,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紅色喜服、一臉得色的新郎官彭允;數日之後,這位神情恍惚的,以為自己撞了邪了的新郎官彭允,離奇阻止了一場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搶劫殺人案。

不就是因為…彭允認出了那座雕琢得幾可以假亂真的紙紮彆墅麼?精致的彆墅,精致的紙人,沉默的老頭,還有那輛拉貨的車。

彭允救下的那個人,不就是祭品店那個紮紙馬的…倪老頭嗎?

這一次,難道也是巧合麼?

“來的那對親戚…”小海鼓起勇氣緩緩開口,“是不是姓倪?”

詹台微微一笑。

鄧家奶奶卻像是聽懂了小海說的話似的,驚喜地看著他連連點頭。

原來如此…

小海鬆一口氣,示意詹台繼續說。.

“大過年的,村裡麵死了兩個人,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一片兵荒馬亂。老村長又要安撫家屬情緒,自掏腰包買祭品,出手格外爽快大方。可即便這樣,還是擋不住家屬來鬨,一來一回,就被那對親戚裡麵,小的那個,看出了點端倪。”

“小的那個三十歲左右,長得雖然倒還端正,但是眼睛裡都寫著精明。他年齡不大,人卻陰鶩,瘸著一條腿,動不動就說自己是負傷的英雄,往老村長的桌子前麵一坐,處處擺著架子,還招呼著老的那個親戚給他端茶送水伺候他。”

這人聽起來很不討喜。

鄧奶奶也極不喜歡他似的,又一次激動地站起身,拖著瘸了的腳在地上走了兩步,姿勢甚至有些刻意。

小海的腦子裡靈光一現,突然意識到剛剛走進房間的時候,鄧奶奶隻是弓著後背,腳並沒有瘸啊!

她這樣一跛一跛地走路,未必是因為她自己腿腳不靈便,而是在…

是在模仿來到村裡的那對親戚裡麵年輕的那個!

如果十幾年前三十歲左右,現在不就是四五十歲的樣子?

中年男子、姓倪、跛腳、神情陰鶩、鬱鬱不得…

小海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心裡也有些激動。

前前後後發生過的那些事,點點滴滴的線索像一塊塊拚圖,在他的眼前漸漸拚湊完整。

小海的腦海裡,驀地浮現茉莉清冷的聲音,那回蕩在茉莉洗頭房裡的一句話振聾發聵,明明發生在許久以前,卻清晰得仿佛昨天。

“倪先生,請問您家的人血饅頭,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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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倪大壯啊。

來到鄧岩村的不僅僅有他們救下來的倪老頭,還有倪大壯——故事的一開始,架子上擺著的那隻泥娃娃啊。

“沒錯,就是當初的倪大壯。”茉莉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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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微微揚起頭,濃密的眉毛仿佛點了漆黑的墨。

“倪大壯見老村長這樣焦頭爛額,眼珠子一轉,便拉著他問了問怎麼回事。老村長才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那個年輕的就笑了,講了這麼一句話…”

“最近很多村子,都在鬨鬼。”

詹台勾起唇角,繼續說,“老村長聽了倪大壯這麼一句話,哪裡不知道他言外之意,趕緊奉上好菜好酒,詢問起了鬨鬼的經過。”

“倪大壯講的故事倒也簡單。爹帶著女兒兩個人住在村口,晚上

夜深,一隻熊瞎子鑽進家裡,把兩個人都開膛破了肚。女鬼怨恨村裡人沒來救他們兩人,又怨恨自己還沒嫁人就遭此橫禍,從此處處為非作歹,傷害世人。”

倪大壯喝一口酒,拍拍胸膛:“我們從北到南一路走過來,不知道遇上多少這女鬼乾過的陰私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條人命…你們鄧岩村這次,一次死了兩個人,真是該請個道士來做法,讓它永世不得翻身才是。”

老村長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可倪大壯再吹噓起倪老頭驅鬼如何厲害之類的話,喝得滿臉通紅的六十歲老漢倪老頭,當場給倪大壯撩了臉子。

“我隻會紮紙馬祭品,不會捉鬼驅鬼。”倪老頭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耳尖紅得發亮,“誰會捉鬼找誰去!這種陰德事,愛找誰找誰去!”

倪大壯臉一沉:“你說什麼陰德事?嘴巴放乾淨一點!我是受過傷的英雄,說話還會騙你不成?!你偷奸打滑不願意為民除害,還有臉在這裡說?”

倪老頭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手指著倪大壯剛想再罵,立刻被旁邊見狀不妙的老村長勸了過去,有人哄著倪老頭,有人給倪大壯敬了酒。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請倪老頭驅鬼的事也不了了之。村長卻將這事牢牢記在心底,才會有之後陰山十方陸老道的那一場法事。

可是除了村長之外,還有一個人,也道聽途說了“捉鬼”這件事。

鄧自軍的母親,現在的鄧奶奶。

喪事辦完,村長當著全村的麵,給來辦喪事吹嗩呐的人包了紅包,任誰看來,都是有情有義的一村之長。

鄧奶奶哭得眼睛都模糊了,怎麼想都不能甘心。她隱隱約約聽說了那天晚上紮祭品的師父提到了鬨鬼的傳聞。

“老一輩兒的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何心安,兒子出了意外死了,比兒子比女鬼勾魂了更難接受。”茉莉附在小海耳邊小聲解釋,“都是這樣的。出了意外,連責怪的人都沒有,反倒是怪到女鬼的頭上,心裡會稍微舒服一點。”

鄧奶奶偷偷把倪老頭拽到一旁,淚眼婆娑地問。

倪老頭自己的兒子和鄧奶奶的兒子年歲相當,將心比心,自己心裡也不好過。

鄧奶奶再哽咽著問起來的時候,倪老頭緊咬牙關,指了指站在貨車外和村長寒暄的倪大壯,低聲道:“彆信他。”

他擺擺手,搖了頭:“等這一趟我回去,錢分給他,老頭子再也不會跟他一起出車了。賺錢是賺的,可這賺來的都是黑心錢。”

錢貨兩訖,倪老頭再不願與倪大壯有半分交集。

他們各自說著方言,打著啞謎似的聽得半懂不懂。鄧奶奶雖然不太明白其他話,可她總算從倪老頭連連擺手的動作裡麵,看明白了一件事——這個鬨鬼的故事,它不可信。

鄧奶奶所有的懷疑和不信任,都在老村長請來陰山十方的陸老道,當著全村的人變了那麼一出戲法之後,變成了深深的無奈。

當所有人都相信了這麼一個事實,你自己的不信,又還能有幾分用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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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之後,詹台和小海又一次在車上啃了乾麵包。茉莉坐在後座,憐惜地看著小海瘦弱的肩膀,輕聲歎:“好說歹說也喂了你一整年,怎麼就一點都不見你長肉呢?”

小海微笑,又咬了一口麵包。

詹台看了看小海,說:“本來想在村子裡麵吃點午飯的,但是一問,鄧岩村裡最有名的就是蒸包子,我猜你肯定沒什麼胃口,等晚上我們到了洛陽,再好好吃一頓吧?”

小海抬起頭:“洛陽?”

詹台點點頭:“沒錯,洛陽。沿著倪大壯和倪老頭開過的路,再原封不動地開回去。”

簡單的午飯之後,他們再一次上路了。

筆直的高速路上的風景是那樣相似,兩邊的道路、稻田和各色的樓房,遠方山色、河道和陰沉的天空。

他們開著車,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藍色的高速路牌上寫著白色的路標,清清楚楚。

有的時候,詹台在經過某一個地方的時候會突然開口,說:“他們到過這裡…前些年這裡有過這麼一件意外。人行道上施工的建築公司偷工減料,把用在草坪上的塑料井蓋用在了行車的路上。有次暴雨,有個上初中的學生下了晚自習回家,踩到井蓋上掉下去,隔了兩天才從下遊的河裡麵撈出來。”

“家屬接受不了,母親鬨著要自殺,建築公司和路政在一起扯皮,狂怒的民憤在被添油加醋訴說的夜半追魂的紅衣女鬼這麼一打岔,就逐漸演變成了一場八卦故事大會。”

詹台輕歎,“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誰也不願意成為下一個在雨天裡麵跌落井蓋的不幸者,總是需要為這個意外找出一個替罪羊。”

仿佛隻要懲戒了那隻替罪羊,類似的悲劇就再也不會降臨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似的。

相比勇敢地站出來,為不公和意外而拚命呼喊,卻比在酒足飯飽之後的飯桌上,講一場詭異又神秘的鬼故事要困難千萬重…

小海的心裡有些傷感,默默看著窗外不說話。

人們就這樣相信了嗎?所有的不公都有了出口,沒有人再深究其中深層次的原因。

“但凡解釋不清的意外,陰謀論的說法永遠都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詹台輕歎,“你我都為弱者,弱者麵對強權,並不是每一次都能夠取得勝利的。”

“人定不曾勝天,填不了的欲壑海了去了。”他嘲諷地勾勾唇角,“不敢、不能、不願反抗真正的罪魁禍首,便乾脆去欺侮比自己更弱的人。”

“哦不…不是人。”

詹台的語氣越來越悲觀,骨子裡特有的那點陰山十方的陰暗又像是趕不走的螞蟻,從各個角落裡鑽了出來。

小海的心裡越來越憤懣,仿佛趕不走的悲憤凝聚在心頭,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憋悶:“死後的清名,難道就不是清名了嗎?難道隻是因為廖花兒死成了絕戶就可以任人宰割被當成洗白自己的工具嗎?”

“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肆無忌憚…這樣信口開河呢?”他越說越激動,直到茉莉冰冷的手指溫柔地壓在手背上,心頭的憋悶才被一點點壓抑下來。

她的聲音溫柔,語氣更加堅定,一字一頓地叮囑小海:“所以…要活著,知道嗎?”

“欺侮死掉的人不會張嘴說話無論旁人怎樣作踐,死人也都不會替自己開口辯解。”茉莉輕聲說,“所以隻有活著,隻有活著才有希望,也隻有活著,努力地活著,才能站起來替自己澄清,替自己找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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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將近十個小時的車,直到半夜,他們才終於來到了洛陽城中。

半夜還開門的餐廳並不算多,詹台草草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麥當勞點了些吃的,遞給小海,又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

晚上,小海和茉莉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趕了一天的路,已經很累了。晚飯又吃了很多,肚子也很飽。他躺在床上,身體困倦得不行,神智卻越來越清明。

“姐姐,廖花兒真的很可憐…”小海輕聲說,“為什麼所有人都會拿她來講故事呢?”

茉莉躺在對麵的床上,轉身過來,看著他的臉:“唔…有很多原因呀。”

“第一,因為她死在了三十年前,秦嶺邊上的一個小村莊裡。以前知道舊事的很多人都已經離開,或者不在了。當沒有很多知情人的時候,就更容易講述一個被歪曲的故事…”

小海懵懵懂懂地點頭:“…所以要把發生過的事情都記錄下來對嗎?”

茉莉輕輕一笑:“對,也不對。”

記錄也許可以保留一部分的真相,但是即便是文字、相片和視頻,也從來沒有辦法完全地還原一個故事原本的事實。

“還有啊…”茉莉停了一秒,又說,“廖花兒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還是一個死於非命的,漂亮的女孩子。”

她美麗的麵龐並沒有保護她不遇上惡人,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廖老三被那樣美麗的一雙眼睛懇切地哀求著,卻還是轉身離開了,任憑廖花兒死於狗熊的撕扯。

可是她美麗的臉龐和離奇的死亡,又變成了那些人言之鑿鑿攻訐她、編排她的原因,甚至可以將她當成某種顏色裡麵的女主角似的揣測和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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