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嫵抿了口杯盞,微慨道:“進了宮,焉知是福是禍。”
馮素素聽她這話似含深意,正捉摸著,鐘樂忽而鳴響,兩人左右望去,見客席不知何時已然位滿。
盞茶功夫不到,聖上正式入場,宮廷晚宴也迎來最高潮,王室宗親齊站,向上拜敬壽酒,朝官百僚賀禱,共祈陛下聖體康泰綿延。
周嫵在後漸生警惕,她在群臣之中率先鎖定父兄的身影,之後抬眼望向高台,見屹王正與太子殿下交盞,兩人和氣融融,全無外界相傳的那般水火難容。
視線還未及收回,不想屹王側過目光,周嫵嚇得一凜,立刻縮首,不想被人察。
壽宴歡快進行,全程無絲毫異樣,她從頭盯到尾,隻覺方方麵麵都井裡有條,安然有序。
很快,酒盞半空,司禮監主監大人開始命宮人換盤上新。
這時,半和著琵琶樂聲,殿中央的袖舞換成麵紗舞,紅衣舞女左右退下,緊接著,殿宇梁簷四角先後懸落綾綢,四名身著緋衣,頭戴雀翎的掩麵舞伶,如仙女降塵一般縹緲而下。
貴妃娘娘本就擅舞,今日壽宴又是她全權負責舉籌,歌舞必是今夜重中看頭之一,果不其然,綾緞一落,無論聖上還是眾位列坐的王公大臣,皆停杯睨目欣賞。
周嫵難尋危險鋒藏何處,於是也隨眾同聚目光觀看舞姿,這時,她察覺耳側蕩起陣塵風,轉眼看過去,發現身後舞伶不知何時已換作更為躍快的擺腰動作,周嫵也習過舞,看舞女動作連貫下來,隻覺得轉變突兀,尤其這樣的小細節,不像貴妃娘娘會出的排舞疏漏。
正想著,其種一位舞伶挪步前席,其餘人緊跟其後,之後,四名舞伶皆舉袖簇合,配合著共同完成天女散花的招式動作。
甚美,甚不俗。
周嫵搖搖頭,正想自己多疑,可一口氣尚未鬆下,就見一舞伶眼眸由平轉凶,緊接趁客席不備,越階而上,直衝高位龍椅。
舞袖輕羅裳,衣落匕鋒現!
刺客……竟會是伶人,還是模樣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
四人隊形,除一人僵愣當場,其餘三位皆是有備而來。
周嫵反應過來已經遲了,她座位太靠後,看清的瞬間,前席已然閃過寒凜刀光,現場混亂如麻,滿座驚慌遁避,而刺客明顯受過專業訓練,出手狠準快,哪怕周嫵事先有所心理準備,卻在親眼目睹大監、宮人相繼為護主而身死倒下時,心頭難免震動。
孤寡終難敵眾,幾番搏鬥廝殺,禦林軍總管趙騰衝首先拿下一人,剩下兩位見同夥被擒,周身殺氣更顯凶戾,她們避過太子,直直朝向屹王和聖上揮刀下死手,千鈞一發之際,屹王挺身而出,即便赤手空拳,依舊不避讓刀劍鋒芒,護聖上於身後。
最終,刺客被甲士擒住,卻在被拿下瞬間,咬破藏於口舌之中的毒藥藥包,很快七竅流血而亡。
而剩餘那位僵立原地的舞女,見狀立刻摘掉麵紗,眾人看清其麵目,皆是驚詫,方才主舞伶人竟是貴妃娘娘的親侄女,趙紜霏。
一人獻舞,三個伴舞都是刺客,這事,古往今來都非一般人能碰不上的,很明顯趙小姐想蒙麵出此風頭,卻不料被賊人鑽了空子,此刻她小臉煞白,正慌張看向自己的姑母。
貴妃趕緊拉上她,和聖上及眾位娘娘退避出殿,剩下文官無措,武將挽袖待命,禦史中丞薑銳薑大人立起表率,幾言安撫,又命兵士將現場團圍住。
周嫵一直在後注意著屹王的去向,他方才是被手下攙扶下台,衣袍沾血,可見傷勢不輕,他虛弱抬眼間,兩人再次四目相對,不知是否錯覺,她總覺對方眼神似含安撫之意,沒來得及多思,屹王身影很快淡出眾人視野。
不多時,梁岩趕來身側,因刺客最初現身位置就離她與素素不遠,梁岩不免心有餘悸,正聽他關詢素素,周嫵餘光一瞥,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暴露在父親視野範圍內,迎其銳利目光,周嫵無奈,隻好硬著頭皮主動過去,邊走邊在心裡斟酌解釋說辭。
可不曾料,她走近未及開口,父親卻驟然抓緊她的肩頭,著急為她前後檢查是否安然,見她無恙,這才終於鬆下一口氣。
“胡鬨,誰讓你今日進宮的!方才賊人就是從你那邊過來的,若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你去世的娘親交代!”
聞此言,周嫵鼻頭一酸,眼眶更不忍發紅。
不管前世今朝,她心中執念便是一家人的和睦安穩。
她不想覆轍重蹈,可在今日目睹案情發生全過程後,依舊頭緒混亂,她不禁自我懷疑,所行之舉是否如蚍蜉撼大樹,不自量力,也許,僅憑她單人之力尚不能拯救周家。
周崇禮緊隨而至,他攔住周敬的手,出聲替妹解圍道:“父親,阿嫵無事就好,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處理刺客一事,不如你先帶阿嫵回府,我在此留下候命。”
周敬回過神,沉靜點頭:“此事免不了要徹查到底,禮部首當其衝,檢核伶人身份不嚴雖為罪,卻是末,抓出其幕後主使,才是本。你在刑部任職,聖上自要召你,你且留候此處。”
周崇禮:“是。”
得陛下口諭,王公貴族經搜查檢身過後可自行離開,周嫵與素素簡單告彆,便同周敬一起上了自家馬車。
回了府,她麵色沉肅,一副惴惴心事的模樣,周敬當她受了驚嚇,並無再多的責怪。
獨身回了自己的蕪蘭苑,周嫵煎熬等待兄長回來,若所料不錯,按前世原軌,他會被禦史中丞調派隨州,率刑部眾吏,與當地官署一同協辦。
隻是關乎線索緣由,以及為何矛頭指向隨州,周嫵並不知曉更多細節,也無法輕易打探清晰。
晚間,過了用膳的時間,周崇禮方才趕至家中。
周嫵立刻派霜露去朝椿閣探查動靜,可等了半個多時辰,也沒見裡麵有收拾細軟的動響。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周嫵搖歎,心想自己可能過於心急了些,就算線索已出,可等聖上裁決,三司審理,再下放到刑部,命令一道道下落,最後到達兄長這裡,難免要耽誤不少功夫。
或許,她可以先走一步呢?
隨州,距京百餘裡,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一趟路途下來大概要花費整兩日。
周嫵腦筋轉了轉,忽的想到青淮山,青淮山在襄裕界內,此地正與隨州接壤,若她能尋得理由去青淮山一趟,便能提前做些準備,如此,也可以暗中對兄長審案進度作阻。
她把思路梳理清晰,心想,反正若查案順利,兄長費力不討好,不僅會被打成太子黨羽,屈遭誣陷,還會被指假案陳情,直至受東宮沒落殃及,一路貶謫荒涼,可是若查不出什麼呢,兄長最多隻能算瀆職,算能力不足。
雖是無功,但若論過錯,也遠遠好過被判參與黨政,還是站錯隊的一方。
周嫵不想在太子與屹王之間選擇戰隊,仁慈之主,未必善治國家,而狠厲之君,焉知不是興邦之始。
國家命運,曆史車輪,非她一人涉力便可乾預。
她隻想護住周家,僅此而已。
……
既做決,她行動也快,第二日便尋上父親,在書房,她一番痛哭流涕,把自己數落得罄竹難書,隻想表達自己痛定思痛,今非昔比,大徹大悟。
然後直言,為了贖罪,她心甘情願再赴青淮山,這次,她定要照顧容與哥哥眼疾痊愈,方能安心自贖。
周敬聞聽,隻淡淡掀了下眼皮,問道:“非去不可?”
周嫵堅決表態:“非去不可!”
她來前已做好和父親一番周旋的準備,也猜知到父親為顧及她的名聲體麵,定不會輕易應允放行,可即便困難再大,她去意已決。
周敬放下手中狼毫筆,置於,平靜語道:“若你堅持想去,也不是一定不行。”
“父親,我保證再不任性,一定本本分分,不會給你惹禍……”沒說完,她一愣,反應過來後驚訝抬眼,不可置信問道,“真的,真的可以?”
她自沒想到會這般順利。
周敬看著她,言簡意賅:“但你不能就這麼沒名沒分地上山,除非……”
“除非什麼?”
“嫁過去。”
周嫵一怔,始料不及父親話鋒一轉竟提婚事,她錯愕不已。
“……不是,我不是不願,隻是這不是我們一家能單獨做決的事,容與哥哥和宿師父,他們……”
“你不必考慮那些,容宿親自傳信,添油加醋告知說,與兒整天茶飯不思,就抱著幾封信發呆,他這次放出狠話來,不管你嫁是不嫁都給個準話,若再推脫,他便給與兒另謀親事了。”
周嫵語氣一急:“不行,宿師父怎麼能這樣!”
周敬順水推舟,搖歎開口:“容宿話糙理不糙,你若不想嫁,就不要耽擱人家,答不答應的,你也給爹個準話。”
周嫵不成想事情這麼快就發展到這一步,成婚之事,她原本想等一切風平冷靜之後再作打算,現在驟然推前,她未有心理準備,於是難免陷入沉默思吟。
周敬盯了她片刻,不動聲色,故意退一步講,“也罷,你若依舊不願,那爹也不為難,我現在就給青淮山回信,實情言明。隻是此信一旦寄出,便意味著你二人從今天開始,再無任何乾係,彼此婚嫁自由……”
“我嫁,我嫁!”
她以為父親是來真的,於是想也不想直直急阻,她怎麼可能接受得了和容與哥哥一刀兩斷,哪怕隻為權宜。
周敬看向她,確認再問一遍:“嫁?當真願意?”
周嫵瞥過眼,臉頰微赧:“我才不會拿這種事說笑。”
周敬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好,那此言說定,我即刻回信,讓他們青淮山早做準備!”
周嫵捏攥衣角,垂頭輕“嗯”應聲。
她從未計劃將婚事提期,原本更是打算孤身到底,獨麵多舛命途,可如今,父親與宿師父突然介入,她才從固定思維脫離,意識到自己從未孑然。
容與哥哥,一直是她身後最維.穩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