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穎明顯感覺顧念往她身後縮了下。
她停下來, 稍彎腰:“舅姥姥你還記得嗎?就是白頭發圓眼睛,笑起來很慈祥的那個老人家,上次見麵她還捏過你的臉,誇你懂事有禮貌。”
顧念朝那方向又看一眼, 緩緩點一下頭。
蘇穎說:“舅姥姥今早去世了, 我們過來吊唁她。”
顧念抿抿嘴,再次點頭。
蘇穎換一種方式問:“念念都長這麼大了,不會是害怕吧?”
不出所料, 顧念立即挺起小身板:“沒怕沒怕, 舅姥姥特彆好, 還給我買過文具呢。”
靈堂設在一進門朝西那麵牆邊, 正中擺放一張黑白照片,老人齊耳短發, 穿一件圓領碎花布衫, 笑容溫和平靜。
家屬有坐有跪, 緩緩往桌前的鋁盆中送紙錢。見蘇穎帶著顧念進去, 有人喊了聲, 前麵立即讓出位置來。
蘇穎跟隨口令下跪磕頭,家屬謝過禮後, 才上前招呼她。
舅舅走過來,隻叫了聲她的名字就哽咽不止,通紅的眼中再次泛出淚來。
蘇穎也難免濕了眼眶, 用力握住他的手:“舅舅, 節哀順變。”
蘇穎還記得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 父母死後她跟著外婆過,舅舅一家幫襯不少,隻是那時候他們也有兒女要養活,直至外婆去世,他們實在力不從心,蘇穎才背井離鄉,獨自去了上陵。那之後很久沒聯絡。
她與郭尉結婚時,舅舅提起陳年舊事,還為當時沒多幫忙而愧疚後悔。
有人為蘇穎穿孝服,嫂嫂和表姐把她拉到裡麵的房間,免不了客氣寒暄一陣。屋子裡有幾個同齡小朋友,顧念起先靦腆,後來也放開了些,主動過去說話。
女人們做床上折元寶和紙錢,偶爾說起老太太離世前的細節,便忍不住低聲哭泣,整個房間沉浸在悲慟的氣氛中,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蘇穎垂著頭,默默聽著,手中金紙折來折去,掉下的粉末全都轉移到指肚上。
漸漸的,窗外天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對麵燈火在結了冰淩的玻璃上映出一些光斑。
不知是幾點,衣兜裡手機振動起來。
蘇穎愣了一瞬,拿出來看,郭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就在她猶豫該不該接,接了說什麼的空隙,振動忽然停止,屏幕也暗了下去。
隨後一條消息發進來:舅舅那邊如果需要幫忙,儘管告訴我。
蘇穎盯著那行字反複看了幾遍,客套的口吻好像也沒有必要回複。
另一邊郭尉卻等很久,直到手機屏幕暗掉,他才挪開視線。員工們早就下班了,百葉窗外一片寂靜,他沒心思繼續處理那些不太要緊的公事,也懶得起身開燈,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擠滿煙蒂。
就在十分鐘前,保姆來電話問他何時回去,緊接著就是一句:“念念媽媽帶著念念走了。”
郭尉心中“咯噔”一聲,短短幾秒,腦門竟冒出虛汗。
誰知保姆大喘氣:“說是她的舅媽急病離世,就趕緊過去了。”
郭尉稍微調整呼吸:“什麼時候的事?”
“今早。”她頓了下:“我以為郭總你知道呢。”
郭尉半天沒吭聲,他一般情況下待人溫和,誰想再開口竟沒好氣地責備:“下次說話前先調整好順序。”
……
他沒再看手機,掐了手頭這支煙,站起來,雙手收在西褲兜裡走到落地窗前。廣闊黑寂的天幕下,車流密集,猩紅尾燈連成一條蜿蜒的曲線,在繁華的瀚陽路上寸步難行。
一整天低氣壓,不知如何紓解,每次專心投入工作,腦中總會蹦出一個沒有麵目的假想敵。再去想那女人,更是心煩萬分。
又站片刻,他拿著外套離開辦公室。
走進地庫時 ,聽見老陳口中罵罵咧咧,整個人撅在車門前不知乾什麼。
郭尉稍微偏頭:“怎麼了?”
老陳直身:“郭總,車門上讓人按了幾個煙頭印。”開車之人都愛車,這車他比郭尉用的還在意,忍不住氣憤低罵:“不知哪個孫子手欠。”
郭尉:“.…..”
“有深有淺,可能還不是同時按的,郭總,你發現沒有?”不是他想推卸責任,這幾天都郭尉自己用車,猜想著他或許也察覺到。
郭尉說:“不清楚。”
“那我明天去保安室調個監控。”
郭尉瞧他一眼,沒說話,拉開後座的門坐進去。
老陳還站著看那些印子,郭尉等得不耐煩,降下車窗:“要不你好好研究,我先走?”
***
這一晚注定難眠,兒女們都沒睡,跪在靈堂輪番守夜。
夜深人靜時,蘇穎跟著燒了些紙錢,屋中煙霧彌漫空氣悶熱,她披件衣服,想去陽台上透透氣。誰知舅舅還沒睡,獨自坐在一把舊藤椅上,背影顯得孤單落寞。
蘇穎猶豫片刻:“舅舅,還沒去睡?”
“睡不著。過來坐會兒。”他招呼蘇穎,人已經平靜了些:“要是你舅媽還在,肯定埋怨我大老遠把你折騰回來……”
蘇穎抿抿嘴:“您彆這麼說。”
兩人麵對窗戶並肩坐著,小鎮上對煙火管控不嚴格,有人提前慶祝新年,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天空綻放,喜氣而熱鬨。
凡事怕比較,舅舅緩緩說:“彆人的年照過,闔家團圓怕是以後沒有嘍,往後是苦是鹹也就自己受著了。”
就像身體裡有病灶,你如此這般地疼痛,彆人感受不到,因為他們沒得過。這種無助滋味蘇穎深有體會。而時光流逝,她始終期待傷痛痊愈那一刻。
“是啊。”蘇穎說。
“以前嫌她嘮叨,不愛聽就拎著鳥籠出去躲清靜。飯菜做的沒滋味摔筷子走人,看個電視也能吵起來。”他像是自言自語:“瞧瞧,人家生氣了吧,甩手罷工,不管你了。你那破脾氣,誰願意忍你一輩子?”
蘇穎略低著頭,安靜聽著。
“這叫什麼?這叫不懂珍惜。”舅舅念叨著:“人都得有個伴兒,沒伴兒多孤單啊,這日子也過的沒滋沒味,沒什麼奔頭兒了。”
蘇穎忽地滯了滯,字字都敲在她心上,她手指蹭著外套上的紐扣,半天才喃喃:“是啊,應該珍惜的。”
隔了好一會兒,舅舅又忽然搖著頭:“太突然了,昨天晚上還一起坐著看新聞,今天人就不見了,再也見不到……太突然了……”
蘇穎不知如何安慰,這時候說什麼也未必管用,半晌,她隻道:“舅舅,平靜接受吧,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舅舅不再回應,木訥而渾濁的眼睛盯著窗外,煙花升起,綻放,他看得出神。
蘇穎忍不住扭過頭,老人家的側影透著蒼涼,她似乎看到了這世上每個人都逃不過的歸宿。時間沒過去時很漫長,等到過去,就恍然發覺轉瞬即逝了。
第二天仍有吊唁者。
家屬的情緒已較昨天冷靜了些,大概也接受老人家離開的現實,所有人都明白,目前要做的,儘量把葬禮事宜安排妥當,讓逝者走得安心。
一些不太要緊的瑣事蘇穎幫著跑了幾趟,其餘時間留在房間折元寶,以及準備三期五期需要的東西。
中午時,嫂嫂在廚房裡忙碌開,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總要照顧周到,蘇穎進去打下手,切菜、端盤子、洗碗洗筷,做飯方麵她也隻能幫到這裡了。
看上去都是些瑣碎工作,但房中人聲不斷,迎來送往,加之她連續兩晚沒休息,一時頭腦發脹,有些體力不支。
表姐見她臉色泛白,眼底的青色也顯得越發明顯。
她拉她到一旁,把閣樓的鑰匙交給她:“去上麵睡一會兒,地方小了些,但是安靜。”
蘇穎沒硬撐,去瞧了眼顧念,便拿著鑰匙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