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肖維25歲那年的前半段過得還算平靜,如果鐘汀不來打攪他的話, 他或許將一直平靜下去。
同學聚會, 鐘汀喝了一罐麥汁濃度12酒精濃度為4的啤酒。散夥的時候, 她說她醉了,問路肖維能否送她回家。
她看著確實像醉了, 連耳根都是紅的, 眼睛卻很亮, 仿佛在他身上寄托了幾百年的希望, 就等著他點燃。
路肖維聽到她要求的那一刻不是不驚訝。這種話他聽得耳朵都長了繭子,背後的潛台詞再熟悉不過, 換成彆的女人, 為表示禮貌, 他一般會為她們找一個代駕。
但人換成鐘汀, 他突然對她的話外意失去了判斷能力。他搞不懂這個女人這麼多年沒聯係他,今天為何突如其來地示好。
出於好奇, 他說了聲好。
那天路上, 鐘汀一直在說些不痛不癢的閒話, 他聽得心煩,他討厭她提過去。他已經說服自己了, 他和鐘汀的感情不過是少年的荷爾蒙衝動,過了也就過了, 沒什麼可留戀的。
沒有任何可供留戀的。
他去放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大提琴協奏曲, 聲音很大, 把她的聲音完全遮住了, 她終於沉默了。
這個笨蛋又在掰手指了,每次不高興都這樣,這麼多年,怎麼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他想起前幾天二姐臨時坐他的順風車,在他的冰箱裡放了幾桶酒精口味的冰淇淋,他隨便拿了一個給她,“要不要吃?”
“好,謝謝。”她連忙接過去,好像晚一點兒他就會拿走似的。
鐘汀坐在副駕上吃雞尾酒冰淇淋,吃得很慢,一連說了幾個好吃,她想自己確實有點兒醉了。
快把她送到家的時候,他突然來了一句,“你爸最近是不是還提士農工商那套呢?”
他看見鐘汀的臉僵住了,良久後聽她說,“沒有,我爸已經好久不提了。我爸這個人,比較天真,除了有時候管不住嘴,怹對彆人真的沒有惡意。”
路肖維譏諷道,“六十歲了還天真實在難得。”他想鐘汀可真護短,一個天真把所有事情都給解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像鐘汀這種人是絕對不會說出“他是他,我是我”這種話的,她又不是王寶釧,乾不出為夫棄父的事兒。
於鐘汀而言,“人儘夫也,父一而已”才是現實。不知從何時起,路肖維認定了鐘汀是一個人儘可夫的人,她和誰都會過得不錯。
鐘汀囁嚅著,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繼續去吃冰淇淋球。
他爸確實對路肖維有點兒惡意,光是給歐陽介紹陳漁,惡意就夠明顯了,可她已經批評過她父親了,難道還要在路肖維麵前再批評一遍嗎?
後來歐陽又嫁給她舅舅,路肖維對她家有意見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可是她也隻能乾看著。
路肖維和歐陽在一起的時候,看著他倆那副模範情侶的樣子,她確實有些嫉妒,有時還免不了腹誹幾句,可她從來沒有期盼過他倆分手。
從來沒有過。
她盼著他好,即使她因為這好和她沒關係,恨得咬牙切齒氣得戳心撓肺過,她還是希望他好,比誰都好。
鐘汀開車門要走的時候,路肖維囑咐她,“少吃點兒涼的,對胃不好。”
還沒等她回答,他又接著說道,“你這種高貴的知識分子還是少和我們這些商人來往,咱們不是一路人。”
鐘汀握著車門把手愣在那裡,不一會兒她轉頭對他笑道,“我算什麼知識分子啊,頂多一知道分子,你要是嫌我窮酸不願和我來往就直說,乾嘛正話反說諷刺我啊。不過話說回來,嫌貧愛富可不對。”她看著他十分真誠地說道,“這冰淇淋是不是還挺貴的?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放心,我明天再吃。”
他從冰箱裡又給她拿了一個,她十分鄭重地同他道了謝,又十分輕快地同他說了再見。他目送著她的背影,她沒走幾步,突然回頭,向他用力揮了揮手,儘管那天的月色並不好,路燈也很昏暗,但他離著那麼遠,還是看見她笑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並不好,煙灰缸裡落滿了半截的煙,他每抽到一半就發狠地摁滅,那點兒橘紅色的光,一次次重現,又消失不見。
心如死灰之後,這死灰還能複燃嗎?當然不能。
鐘汀剛和他提分手那會兒,他的冰箱裡填滿了各種口味各種品牌的冰淇淋,後來這些冰淇淋都被他扔掉了,他自己並不喜歡吃。
就算她再回來,他也不想再買了,懶得再買了。
幾天後,他收到鐘汀的短信,信上說為了感謝他的冰激淩,她想請他吃豆腐宴,問他何時有時間。
十秒後,他回複她說,他對吃豆腐沒有任何興趣。
在鐘汀第四次提出請他吃飯後,他還是陪鐘汀去吃了豆腐。
店坐落在一個胡同裡,胡同很窄,他的車隻能停在外麵。他們在館子最裡麵的小單間裡,初春,還沒停止供暖,屋裡很熱,可鐘汀並未除去她的大衣。
那天鐘汀化了個眉毛,還特地去理發店吹了頭發,她罕見地沒有把頭發綁起來,而是披散在肩上。待服務員上完菜出去後,鐘汀把大衣脫掉,露出一件黑色露肩裙,黑發披在肩上,黑白對比十分鮮明。
店裡做得最好的是文思豆腐,豆腐絲比頭發絲還要細。
看到鐘汀撩頭發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麼覺得她有點兒可憐。太拙了,像一個偷穿大人高跟鞋的小孩子。她不是沒有賣弄風情的本錢,隻是實在缺乏經驗,搞得不倫不類的。
鐘汀被蟹黃汪豆腐燙了嘴,眉頭皺起來,鼻尖爬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她像是意識到自己吃相不雅,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等待著鐘汀同他說些什麼,可她隻給他解說豆腐,讓他嘗嘗蠔油豆腐,再嘗嘗蝦頭豆腐,雪花豆腐也很好,你一定都要嘗一嘗啊。
豆腐確實不錯,可他沒胃口,每一道都是淺嘗輒止。
賬單是鐘汀結的。他和性彆為女的人吃飯,從來都是他買單,隻有鐘汀是例外。
他討厭例外。
出店門的時候鐘汀問他,“今天吃得還高興嗎?”
“挺好的。這次我也來了,咱倆也算兩不相欠了。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聯係了。”
出來的時候外麵風刮得很大,鐘汀的頭發飄了起來,把她的半邊臉都給遮住了。
鐘汀理了理頭發,把吹亂的頭發塞到大衣領子裡,“你剛才說的能再重複一遍嗎?剛才風太大,我沒聽清你說什麼。”
路肖維並未重複,出了胡同,他隨手給鐘汀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他沒說再見,就直接轉身而去。
等他車子啟動的時候,他發現鐘汀又跑了過來,他緩慢地搖下車窗,鐘汀笑著說,“真不好意思,我忘帶錢了,能不能麻煩你捎我一段?”
他從錢包裡取出幾張百元鈔票,向外遞出去,“給你,不用還了。再見。”鐘汀的手愣在那裡,半晌後才抽了一張,“謝了,不用這麼多。”她本來麵色是極難看的,沒幾秒就笑了,“真是謝謝你了。”
他並未說不客氣,而是直接把車窗搖下去,開車走了。
等路肖維的車駛出街道的時候,他從後視鏡裡看到鐘汀還站在那個位置,風又把她的頭發吹亂了。
就這樣吧,他想鐘汀不會再來找自己了,畢竟她那麼要麵子。
他也是個要麵子的人。他大部分不堪都被鐘汀見證了,一看到鐘汀,他就會想起那些不算體麵的過去,於是那些事從不堪變成更不堪。
他初一時參加遊泳比賽比1500自,那時的他並不是一個執著於勝負的人,可當老路坐在觀眾席上時,他想贏的欲望超越了一切,他太想證明自己了。世間的事情,往往越想贏越贏不了,那次他拿了第二,之後他再沒參加過一次遊泳比賽。其實如果老路不去,那也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比賽而已。
有些事情,有觀眾和沒觀眾是不一樣的,觀眾是誰也很重要。
到此為止,對他倆來說都不是壞事。
人活著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鐘汀並沒如他所願,沒幾天又給他打來電話。電話裡她很興奮,說她發現了一家粵菜館,那裡有生炒糯米飯可以吃,其他館子用的都是蒸好的熟米,這家真的是用生米加水一點點炒出來的,味道很好。為感謝他借錢給她,她準備請他去吃,問他什麼時候有空。
路肖維很果斷地拒絕了她,“你要是實在想還我,給我充一百塊話費吧。”
電話那邊短暫沉默後說道,“我就是想請你吃飯,不想給你充話費。你什麼時候有空跟我說一聲啊,不打擾你了,再見。”沒等他回複,鐘汀就掛了電話。
接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台球室,他告訴自己,如果第三局球還能炸清,鐘汀再給他打電話,他就去。
他把球杆架在手指上,漫不經心地開了個球,一瞬間球全部炸開,有球落在球袋裡,開了個好頭。接下來他打球打得十分隨意,無心插柳柳成蔭,很快就清台了。
等到鐘汀再來電話的時候,他說了聲好。
路肖維把他多次接受鐘汀邀約的原因解釋為好奇,他好奇鐘汀到底能做出什麼。
四月楊絮紛飛的時候,鐘汀請路肖維吃第三頓飯,她電話裡說她淘到了一家特彆好吃的春餅店,這家的火腿肉和炒合菜簡直絕了,不吃一定會後悔,咱們一起去吃吧。
春餅店藏在一個小巷子裡。
車停在外麵,他倆走著進小巷。
巷子裡有幾棵年齡很大的楊樹,楊絮飄在鐘汀的頭上,路肖維幫她去撥頭上的楊花絮,又把她衛衣的帽子給她戴好,“你對楊絮過敏,怎麼還來這兒?”
鐘汀笑一笑,“這幾年好多了。以前我過敏的時候還是你陪我去的醫院呢。”
“是嗎?我都忘了。”
“是啊,那天你要拍楊樹,我非跟你去,第二天我就滿臉都是紅點兒。我可真夠給你裹亂的。”
到了店裡,鐘汀十分豪爽地點了十來樣配菜,她把薄餅放在盤子裡,一樣一樣地夾好配菜,然後卷成一個小包袱遞給路肖維,“你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