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昏白，四周人影跑動。</p>
穆長洲側靠在一張行軍榻上，剛灌下一口濃黑藥汁，又立即吐出，帶出幾道血絲，手臂搭在榻沿，傷口滴滴答答淋著血。</p>
一旁軍醫放下藥盅，匆忙解開他衣袍查看傷口，急得額頭帶汗。左右無聲，張君奉和胡孛兒如兩尊泥塑一般杵在榻邊，臉色凝重。</p>
剛灌下的藥又吐出一口，帶出的血更多，穆長洲一手抓著榻沿，喘氣說： “封住我受傷消息，盯著兩麵退兵，固守城防，留意接應回來的人……"胡孛兒忙回： “都辦好了，軍司放心!”</p>
穆長洲抬起頭，滿麵汗水，聲已低啞： "她回來沒有?"胡孛兒嘴一張，扭頭去看張君奉。</p>
張君奉道： “還沒有，夫人還沒回來。”他早就派人一直盯著中原方向，“軍司放心，等夫人回來……你也好了。"</p>
穆長洲驟然仰躺下去，睜著雙眼，牽了下唇角。她一定就要回來了，一定已看到他的折子了。</p>
眼前蒙蒙晦暗，越來越不清晰。他卻似從這陣晦暗裡，看到了自己的過往……</p>
十七高中進士，次年春歸涼州。天朗氣清的暖日，穆長洲一身廣袖素袍，跨馬入了涼州城，隻看到道路兩邊擁擠的人群。</p>
所有人都在看他，甚至有人在喊： "進士回來了!進士回來了!"</p>
穆長洲看了一圈，有些好笑，剛中進士時長安也出奇熱鬨，連曲江夜宴都是曆年最盛大的一次，但眼下回到涼州都是第二年了，竟還有如此景象。</p>
忽有人在他身後一拍，他回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p>
“還愣著做什麼，快隨我走啊!”來人坐在馬上，帶頭就走。穆長洲回頭示意幾個隨從擋著人，一夾馬腹，立即跟去。</p>
直到城東，勒馬在青階朱門的府邸前，倆人先後停下。麵前是武威郡公府。</p>
穆長洲一停住，先朝他見禮： “大哥竟還去接我。”</p>
武威郡公長子穆祖洲，身形魁偉，長得最像郡公，年紀輕輕就看著很威嚴，衝他笑道： "父親母親每日都在等著你呢，我不去接你怎麼行。”說罷下馬，往府裡走，口中已在喊， "二郎回來了!"</p>
穆長洲跟進去，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廳內一前一後走出兩</p>
人。</p>
前麵的長得更像郡公夫人令狐氏，膚白發淺，麵貌俊朗，是郡公三子穆瀛洲，一過來就盯著穆長洲上上下下瞧： "二哥高了不少，隻是仍太瘦了。"</p>
穆長洲還是少年身姿，神清骨俊，一身文雅： “怎比得上你們英武。”</p>
穆祖洲道： “當了官到底不一樣了，話都說得好聽了。你既回來了，快敦促三郎好生讀書，他每日就知流連胡姬酒肆!"</p>
穆瀛洲咧嘴笑，推穆長洲進廳： “大哥就是掃興，說這些說什麼，快叫二哥歇歇。”他吊兒郎當慣了，穆長洲也無奈，被他推著走了進去。</p>
後麵已跟來郡公幺子穆生洲，正當年少，興衝衝的： "二哥，長安如何?"</p>
穆長洲看他： “他日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p>
"那要等到何時，不如改日我隨你一道去長安看看可好?"穆長洲笑笑： "好。"“我就知道，這家裡還是二哥最好說話。”穆生洲樂顛顛地請他坐下。</p>
穆祖洲忽想起什麼： "二郎回來得剛好，再過幾個月我便要完婚了，你趕上了喜事。"</p>
穆長洲還未坐下，又站直： “我竟不知此事，也沒給未來大嫂備份禮。”</p>
穆祖洲按他坐下： “知道你是個君子，禮數最周全，那是母親娘家的遠親侄女，興許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何需如此麻煩?"</p>
穆瀛洲忽然湊近過來： “大哥的事定下了，二哥在長安怎未定下親事?你高中之後，應當會被榜下捉婿才對啊。"</p>
穆祖洲也想起來： "是了，封尚書家怎沒動靜，我聽說他家還有個寶貝女兒呢。還以為隻要透個信過來，父親就要去為你提親了。"</p>
立時三弟四弟都眼神放光地看過來。</p>
穆長洲坐著，回想封家女兒封舜音，想起的隻是她那一貫冷淡的模樣，又想到曲江夜宴上的事，搖頭： “我隻與她父兄接觸多些，與她不熟。她還小，也不合適。”</p>
穆瀛洲咂嘴： "二哥就是話太少，不會哄都中貴女開心罷了。"</p>
穆祖洲想了想： “許是被小瞧了。不說彆的，你有一身百步穿楊的箭術，便總不顯露。”他忽歎一聲</p>
， “依我看，二郎便是走武路也未嘗不可，我們武威郡公府靠軍功立家，你卻偏要走文路，是怕分了其他兄弟的家業不成?你總是這般懂事，在人家家裡也不知表現，怕是弄得彆人隻當你是個文弱書生!"</p>
何止，封家那些族兄弟們</p>
好似還覺得他體弱多病，平日都對他照顧得很。穆長洲隻笑笑： “我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爭做人家女婿。再說真走軍功這條路，首先就比不上大哥，哪有讀書好，難得我能讀進去。"</p>
穆祖洲似是無話可說： “也是，哪有高中進士還不好的。”</p>
穆生洲老氣橫秋地拍拍穆長洲肩： “罷了，二哥不必在意那封家女兒，我涼州多的是好女子。他日若有哪家雀屏招婿，你就去一箭射個美嬌娘娶回家。"</p>
穆長洲抬手敲一下他額： “你年紀不大，倒在意這些。”穆生洲抱著頭躲開，不說了。</p>
穆祖洲又笑了： “也不看看今日多少人在瞧你，我看那喜愛文事的閻家羨慕死了，恨不得全把女兒送來給你挑!"</p>
穆瀛洲揮揮手： “彆聽大哥和四郎的，回頭我帶進士郎去見見那些美貌胡姬。”</p>
穆長洲說： “免了。”</p>
“嘖，真不解風情。”穆瀛洲嘀咕， "看以後誰嫁你!"</p>
正胡亂說笑，挽著披帛的婦人匆匆走入廳中： “二郎呢?”</p>
穆長洲馬上起身，近前施禮： “母親。”</p>
武威郡公夫人令狐氏年逾四十，膚白圓潤，看起來卻要年輕許多，抓住他衣袖： “可算回來了，從你中了進士就盼你回來，直等到今日。"</p>
穆長洲溫聲解釋： “我領了任命就一直在外，隻好現在才回。”</p>
郡公夫人回頭笑： “你父親比我等得急，自從得知你要回來，嘮叨好幾回。”</p>
另一道聲音已橫插進來： “長大許多，我險些要認不出來了。”</p>
穆長洲看見廳門邊站著的威嚴身影，快走幾步，抬手見禮： "父親。"</p>
武威郡公著束袖戎袍，身形高大，眉眼威正，蓄一把短須，點頭朗笑： “你得聖人重用是好事，晚回也沒事。"</p>
郡公夫人不服： “你先前算日子時怎不這般說了?”郡公乾咳一聲，</p>
附和： "是是是。"穆長洲會意一笑，他們夫妻感情好是遠近聞名的，早已習慣。</p>
郡公轉頭看過來： “二郎，得空來我書房一趟。”穆長洲直覺有事，立即應下……</p>
夜深人靜，整座郡公府都已安睡。書房裡卻燈火通明，郡公坐在案後，臉色有些嚴肅。</p>
穆長洲在對麵坐下： "父親可是有事要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