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過漫長, 今夜注定是一個無眠之夜。對於昌其侯府的下人而言,這天發生的一切將會是他們往後餘生最為津津樂道的事情。
裴元惜一夜夢魘,早起時擁著被子發呆。窗外已經晴明, 春月捧著水盆進來時就看到自家姑娘在沉思。
素淨的寢衣, 看不真切的表情。那呆呆的模樣讓春月心裡一個咯噔,端著水急走幾步過來。待瞧見姑娘看自己時清明的眼神,心下鬆口氣。
真怕姑娘又傻了。
更衣淨麵, 梳妝簪發。
一番打扮下來,主仆二人才出了水榭。裴元惜不自覺眯眼,放眼望去回廊假山依舊,清晨的花草樹木也重新煥發鬱鬱生機。
夜裡驚現的殺氣仿佛隻是她的錯覺,她自己都心生恍惚。實在是想象不出來那個男人有什麼理由要殺她,最後又為什麼沒有動手。
生死線上走一回, 她的頭上像是懸著一把刀,也不知哪一天哪一夜那個男人又起殺心。她不會同任何人提起此事,因為她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以那個人的權勢地位,她無論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既然他昨夜沒有殺她, 或許以後也會放過她。
一路東行,來到長暉院。
康氏已起, 同前日一樣等著她一起用早飯。長暉院的早膳自是精致軟糯, 祖孫二人都是安靜的性子, 一頓吃下來同以往一樣舒心自在。
用過早飯,裴元惜又陪著康氏一起念佛經。
康氏私下同雲嬤嬤感慨,這個孩子傻的時候就乖得很,乖巧安靜的性子極像她的蓮兒。她有時候在想, 莫不真是她的蓮兒托生轉世, 又生在他們宣平侯府?
嫡庶調包的事情一出, 她越發憐惜這個孩子。瞧著兒媳還把元君養在身邊,她是更是心疼這個孩子。
念完佛經後,趙姨娘和裴元若掐著時辰來給康氏請安。
趙姨娘半句不提昨夜的事,卻是將對裴元惜的稱呼從三姑娘變成二姑娘,裴元若也從三妹妹改成二妹妹。
以嫡換庶這樣的大事,真撕開來說那是醜聞。
康氏很滿意她們的妥帖,看向裴元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愛。裴元若拉著裴元惜的手,細細問她頭還疼不疼,身體是否爽利。
在得到裴元惜的答複後,她對康氏道:“祖母,以往二妹妹不太知事,便沒有同我們姐妹一起學習。而今二妹妹好了,孫女想著是應該讓二妹妹跟著學些東西。”
宣平侯府裡有請教習,除了沈氏專門替裴元若請的禮儀嬤嬤外,還有琴棋授業夫子。
康氏立馬點頭,“幸虧你想得周到,你若不提一時半日祖母隻所還想不到這一茬。你二妹妹虛度多年,是應該緊跟著學些東西。二娘,你自己以為如何?”
裴元惜欣然,“多謝大姐姐想著我,孫女自是想學的。孫女想跟著姐妹們一起進學,便是學不出什麼名堂來,也可以陶冶一下情操。”
康氏很高興,覺得她會說話。
這個年紀再學,確實有些跟不上。若是那等爭強好勝的非要追上彆人或是非要學出什麼名堂來,反倒有些急功近利。這般淡然豁達,倒真是越發與蓮兒性子相近。
趙姨娘含笑聽著,低聲吩咐自己身邊的婆子去知會琴棋夫子。又說現在另給裴元惜準備琴具來不及,不如先用裴元若的。
裴元若有才女之名,有很多琴具。
康氏誇她想得周到,讓裴元惜同她們一起去挑琴。
趙姨娘的院子離長暉院不遠,一刻鐘便到。進了正屋,趙姨娘讓裴元若帶著下人去將那些琴收拾出來供裴元惜挑選。
下人們上了茶水點心,沁涼的室內燃著好聞的幽香。一應布置素雅極簡,桌上梅瓶乾花,並一套青花茶具。處處細節雅致而不失風骨,同軒庭院裡大相徑庭,卻多了一份自在簡單。
裴元惜感覺趙姨娘在看她,“姨娘是不是有話同我說?”
“難怪侯爺喜歡你,你確實是姐妹中最聰明的一個。”趙姨娘感慨,神色凝重,“我思前想後,覺得你大概應該能看出來一些,關於你的事我事先略知一二。我知道你同你哥哥親近,與你大姐姐關係也好,我怕你因為我而對他們生了間隙。”
清香幽幽中,室內一片靜謐。
裴元惜臉上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仿佛早就猜到這個事實。
趙姨娘似乎在斟酌用語,目光幽深。良久像是不知從何說起,反倒是輕輕一聲歎息,“二姑娘如此聰慧,自當知道我要說什麼。”
裴元惜道:“姨娘可是要同我說,你一早知道我和元君的身份有異?”
“沒錯。”趙姨娘的雙肩微微鬆馳,像是了卻一樁心事,“我確實一早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不宜出頭。且我並無實際的證據,不敢貿然告訴夫人。就算我豁得出去,夫人未必會信我,說不定還會誤以為我是居心叵測之人。”
確實,沈氏不會信她。
她慶幸自己把話攤開來同裴元惜講,這個孩子如此聰明不可能看不出來。她知道濟哥兒很看重這個妹妹,元若也很喜歡這個妹妹。她不想因為這些猜忌讓自己兒女難做。
裴元惜問:“我理解姨娘的難處,既然當初沒說,現在為何又要告訴我這件事?便是姨娘不說,我也不會因此而對哥哥和大姐姐生分。”
“我不敢肯定…也不敢亂說。又不想你一輩子都被當成庶女,那樣對你不公平。”趙姨娘垂眸。“我知道以你的聰慧應當能猜出來,縱然你不會因此而和你大姐姐哥哥生分,我卻良心難安。”
“真是這樣嗎?”
趙姨娘驚愕,她在裴元惜那清明的眸中看到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通透。不由心緊了又緊,慢慢露出一絲苦笑。
她就知道事事都瞞不過這孩子的眼睛,然而有些事情她還是不想說。
沈氏生產之日,當她聽到沈氏和李姨娘前後腳生下女兒時心裡就有些異樣。這些年她關注著李姨娘,暗中尋找著那些蛛絲馬跡,隱隱印證自己的猜想。
然而出於私心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她恨沈氏。
她在生大姑娘之前,其實小產過。那個孩子她還來不及知道存在,就死在沈氏送來一碗補湯中。
後來她懷上大姑娘,自是小心再小心。軒庭院送來的補湯,她再也不敢喝一口,全部悄悄倒在痰盂裡。
生大姑娘的時候,要不是老夫人坐鎮恐怕她不可能平安生下孩子。在大姑娘幾個月的時候更是發過一場高熱,起因是一個乳母亂吃東西。而那亂吃的東西,也是軒庭院那邊的手筆。
當她懷上大公子時,她知道自己要更加小心。所以她乾脆天天去陪老夫人,同老夫人一起吃喝。因為老夫人的庇護,她生大公子的時候有驚無險。
這些年她冷眼旁觀,未嘗不是一種報複。看著沈氏對彆人的女兒疼愛有加,看著沈氏自己的親生女兒過得癡傻可憐,有時候甚至產生過一種痛快。
“自古妻妾就是敵人,二姑娘不會以為夫人這些年對我仁至義儘吧?”
“姨娘,我不是在為我母親辯駁,但她確實不是什麼壞人。你仔細想想,她如果真是心思惡毒之人,怎麼可能被彆人換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真的容不下妾室,侯府後宅豈能這般平靜。我不知道你同她到底有什麼過節,但是我想她就算是有些嫉妒之心,卻絕不可能使一些陰損的手段害人。”
趙姨娘若有所思,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直視著她的目光,聲音清冷又特彆安撫人心,“姨娘今天能跟我說這些,我很感謝。我相信有朝一日所有的誤會都會解開,姨娘會明白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可以在此向姨娘保證,那一天一定不會太遠。”
饒是趙姨娘想過她聰明,饒是趙姨娘以前聽宣平侯對她毫不吝嗇的誇獎,都沒有這一刻來得切實體會。
能生出這樣的女兒,沈氏真令人羨慕。
“你不怨你母親嗎?因為她輕信他人,才害得你又癡又傻受儘苦難。”
裴元惜搖頭,“不怨,她亦是受害者。從她對元君的寵愛和嗬護,我知道她是一個好母親。造化弄人,可能是我們的母女緣分太淺。我雖然不太可能會與她親密無間,但我也不願意看到她被人欺騙被人誤會。”
“夫人真是好福氣。”趙姨娘有些動容,“那我等二姑娘替我解惑的那一天,希望夫人如同二姑娘相信的那樣,從未有過害人之心。”
“一定。”
裴元惜向她保證。
外麵傳來動靜,裴元若領著幾個下人把那些琴搬進來。宣平侯府富貴百年,她又是侯府的大姑娘,那些琴中不乏名器。
裴元惜歡喜地上前挑選,一邊向裴元若請教著。姐妹二人一個教得認真,一個聽得仔細,瞧著當真是一對好姐妹。
趙姨娘看著她如同孩子一般純真的笑,和她臉上流露出來的歡喜,更加羨慕沈氏。但願夫人配得上這個孩子的一片真心,不要讓這個孩子失望。
*
宣平侯府的琴棋夫子是一位男子,她們稱他為夏夫子。夏夫子約摸二十四五的年紀,有著不同於少年郎的成熟穩重,又有著琴藝熏陶而生的風流俊逸。
隻是那張臉太過嚴肅,對誰都板得死死的。偶爾看人時,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在看到自己的學生中多了一位姑娘後,也僅是朝裴元惜略略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