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時,一輛馬車悄悄從侯府出發。
馬車出了東都城一路向北,在沿途村莊的炊煙之中行駛在鄉間小道上,車內坐著裴元惜和宣平侯父女。
宣平侯受公冶楚之命護送裴元惜,他初時還納悶女兒出城做什麼,待聽到女兒要去下馬車和昌其侯府莊子時,他才明白過來。
下馬村離秋姨娘的娘家四十裡莊不遠,自從那日過後秋姨娘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聽說頭發掉了不少臉上生了大片的紅斑。她成天在屋子裡哭哭嚎嚎聽得人心裡發怵,下人們都恨不得捂起耳朵。
一個必死之人,自然是絕望的。
龔太醫又來看過一回,直言讓宣平侯早點準備後事。到底是同床共枕之人,宣平侯聽到龔太醫說這句話時怔愣失神大半天。
好在裴元華看上去一日好過一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嚇著了,還是突然之間懂事了,瞧著變得沉默許多。
秋姨娘的娘家人再也沒有露過麵,那位秋家嫂子也沒有再登過門,秋家人好像遺忘此事一般,怕是擔心侯府會找他們算賬。
人情冷暖,有時候著實寒心。
過了四十裡莊不久,便到了下馬車。
下馬村是個靠山的村子,兩麵臨山很是清靜。村子裡不過二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中間大多隔著田地。
那仙姑住的屋子在村子裡的最邊上,聽屋子的主家說他家的兒媳就是吃了仙姑的藥生了一個大胖孫子。主家說這話的時候滿是歡喜,飽經風霜的臉上儘是與有榮焉。
他看宣平侯衣著不凡,以為他們是同其他人一樣想來買屋子的。自從仙姑的事情傳出去以後,想買屋子的人很多,出的價格也是一個比一個高。
宣平侯不動聲色,繞著屋子轉了兩圈。
裴元惜扮成男兒模樣,不管能不能騙過人,做此裝扮外出總歸是要方便許多。她跟在宣平侯的身後,仔仔細細地打著這個屋子。
很是尋常的邊屋,邊房邊間土牆而砌。屋內一木桌一竹椅,還有一張竹床。竹床臨窗,剛好能看到後山。
“仙姑世外高人,不講究世俗凡物。這屋子簡陋是簡陋了些,但是仙姑住過的地方那可沾了仙氣的。”主家說著,滿心以為宣平侯會給一個更高的價格,上一回來的人出價都到一百兩銀子了,那麼多的錢他們一輩子也掙不來。他想著這屋子如此值錢,肯定不止一百兩銀子,如今他們全家現在就指著這屋子翻身。
裴元惜笑笑,什麼也沒說。
這時主家的兒媳抱著孩子過來,主家不無得意地向他們炫耀他的大胖孫子,不外乎能吃能睡好養之類。那孩子養得確實比較好,看著不過三四個月大的樣子,不停流著口水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發滯。
裴元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多看了那孩子幾眼。想著初生不久的孩子眼神無焦和愛流口水應該都是常事,便也沒有多想。
“吃了仙姑神藥的人都會生兒子,多少人千裡迢迢來求藥仙姑都不給,我們也是住得近才得了好處。你們來得也是巧,我堂嫂子昨天後半夜發動,肯定也是個兒子。”主家的兒媳說道,滿臉有光。
主家覺得很是有臉麵,溝壑縱生的臉上更是紅光滿麵,“我跟你們說,仙姑可不是普通人。我聽人說但凡是以後能得道升仙的人,他們住過的屋子都是寶地。”
寶不寶地裴元惜自是不信的,宣平侯更是對那仙姑充滿惡感。父女二人本就是來探個究竟的,壓根沒有買屋子的打算。
主家陪他們轉了半天,見他們最後也不報價也不提買屋子的事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他們走後更是遠遠地吐了一口痰,用土話罵了一句不好聽的話。
父女二人耳力都好,自是聽到了他罵人的話。
“不必理會他。”宣平侯道:“愚昧之人而已。”
“我知道,萍水相逢之人我豈會在意。”裴元惜想到那主家常年勞作滄桑的麵容,又想到他前恭後倨的態度,“田間勞作不易,斷人財路天打雷劈。他的屋子能不能賣個好價格,那是他的事。”
同他們無關。
宣平侯點頭,“你向來心善,正是這個理。”
他們還未走出村口,便聽到村子裡一聲尖叫。然後有一個婦人從一個土屋裡跑出來,嘴裡不停說著什麼生了個妖孽。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都像是明白了什麼。
驚恐的聲音從那屋子裡傳出,一聲比一聲尖利。那主家和抱著孩子的兒媳也朝這邊趕來,看到他們還沒走主家有些不高興。
“你們趕緊走吧,又不買屋子看什麼熱鬨。”
“這位嬸子,可是屋子裡人的生了一個怪胎?”裴元惜問那最先跑出來的婦人,婦人滿手血汙,應是鄉間產婆之類的人物。
那婦人慌亂點頭,“不男不女的,是妖孽!”
那主家趕緊過來攆人,“你們怎麼還不走?這是我們村的事,和外人沒有關係。你們嘴緊一點,出去後可彆亂說。”
宣平侯道:“我們正是為此事而來,那婦人是不是也吃了仙姑的轉胎丸?”
主家臉色大變,“你們胡說什麼?仙姑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她生了妖孽是因為她前世造了太多的孽,這是報應!”
“對,對,是報應!”幾個村民都附和主家說的話,在他們看來生怪胎是因為自己造孽。這樣忌諱丟人的事,他們是不允許外人亂傳的。
“這不是報應!”宣平侯對他們說:“你們都被騙了,那個仙姑根本不是好人,她給你們的東西都是害人的。”
主家的兒媳抱著自己的大胖兒子,一臉怒相,“誰說仙姑是騙人的,我就是吃了仙姑的藥才生的兒子。”
她懷裡的孩子眼睛還發著滯著,口水流得更多。裴元惜真的很想讓她帶孩子去看看大夫,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
“你這人怎麼回事?不買屋子也就算了,怎麼能汙蔑仙姑?”主家大怒,夥同幾個同樣憤怒的村民驅趕他們。
無論宣平侯如何解釋,村民們壓根不聽。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村子因為仙姑的到來被人周知,仙姑就是他們村子裡的大恩人。
“你們聽我說,我是宣平侯。”宣平侯試圖讓他們相信自己,“我有一個妾室,正是因為吃了那仙姑的藥同樣生了一個怪胎。你們相信我,那仙姑真不是好人。誰家還有仙姑給的藥,都彆吃了。”
“你放屁!我管你是什麼侯,你就是玉皇大帝派來的猴子也沒用。”那主家氣臉黑紅黑紅的,看父女二人的眼神像是看殺父仇人。
斷人財路,實在是最易結仇。
這下主家完全不客氣了,操起家夥趕他們。村民們同仇敵愾,將他們一口氣趕出村子。那主家似乎是遠遠看到什麼人朝村口走來,立馬熱情地跑過去相迎。
來人是一位青年男子,廣袖長袍身形飄逸,清瘦修長神情淡然。裴元惜朝他望去的同時,他似乎也看了過來。
漆黑的眸,明明應該純淨通透卻像是看不見底的幽潭。潭水無波無瀾紋絲不動,卻又仿佛暗藏著無數個未知。
這人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記性極好,很肯定自己從未見過他。可是他給自己的感覺像是認識多年的朋友,熟悉到清楚她所有的過往。
男子已被主家熱情地領去看屋子,剩下的幾個村民怒視著父女二人,大有他們不走便和他們硬扛到底的打算。
宣平侯氣這些人愚昧,心道怕是自己口說無憑這些人不會相信,為今之計隻能將此事交給地方官員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