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記憶(1 / 2)

我和無慘比命長 棲瀧 18210 字 6個月前

黑死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作為雙生子,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兄弟——哥哥正在認可著弟弟。

他肯定著自己弟弟的優秀,並且發自內心地認為,弟弟永遠都是自己的驕傲。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來,甚至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繼國緣一和繼國嚴勝兩兄弟,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殺隊,無數次像他們那樣握著日輪刀麵對殘忍的惡鬼。

但身為兄長的繼國嚴勝,卻從未產生過像時透有一郎那樣的想法。

——是哪裡出現了問題呢?

黑死牟反問自己。他躲開時透有一郎的刀刃,在呼吸法的加持下變得更加強大的劍技,被黑死牟一一揮刀斬裂。

夜晚的風吹起時透兄弟二人的頭發,露出他們稚嫩的麵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過……弟弟。”

不知為何,他忽然同他們說起了這件事。但也隻是說到了這種程度。

剩下的話堵在黑死牟的口中,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從何說起。

繼國緣一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黑死牟想到這裡的時候,他自己也無法得出答案。

繼國緣一……是個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展現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黑死牟曾隱約記得,八百比丘尼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這個世界中,想要獲得他人的理解和認同,其實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那時候繼國嚴勝尚且年幼,而繼國緣一,也還沒有展現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顧一般的天賦。

七歲之前的緣一,在繼國嚴勝的眼裡是可憐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為與生俱來的斑紋和雙生子中弟弟的身份,繼國緣一在繼國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許多傭人。

他隻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裡,睡在小小的、隻有三疊大小的房間裡。他甚至連話也不會說,更聽不見其他人說的話,無論在何時,都木訥得像是人偶一樣。

於是繼國嚴勝心想,他該是有多麼可憐啊。

生來就沒有他人應該擁有的一切,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無法理解。當嚴勝抱著憐憫的心態去和繼國緣一玩耍,同他一起龜縮在那小小的房間裡時,他才忽然發現——

緣一甚至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倒不如說隻是個稍大些的木盒子罷了。除了那床寢具之外,繼國嚴勝甚至沒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多麼可憐啊……

繼國嚴勝發自內心地感慨著,他用憐愛的目光注視著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吃穿用度樣樣甚佳的繼國嚴勝,與他有著相同的血脈,甚至有著相同的麵容輪廓的緣一,的確是再可憐不過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總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處,小小的身體經常蜷縮在角落,穿著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沒有絲毫存在感一樣。

“好可憐。”

繼國嚴勝輕聲說著,發自內心地想要送給他什麼東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緣一究竟需不需要。

無論嚴勝同他說些什麼,緣一的反應永遠都是呆呆的、慢慢的,遲鈍得像是老舊的木車,哪怕是很簡單的話語、很短促的問題,也足以讓緣一反應好長一段時間。

但哪怕生出了這樣的想法,繼國嚴勝也沒法擅自從自己的房間裡拿走什麼東西送給緣一——因為父親會知道。

繼國嚴勝的父親雖然是十分強大的武士,可也是個極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雖然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未來繼國家的一切都將屬於他,但是……年幼時的繼國嚴勝,他所擁有的一切,自身都沒有擅自支配它們的權利。

隻是偷偷跑去緣一的房間和緣一玩耍,在被父親發現之後都會被嚴厲責罵,倘若是平日裡的練習稍有鬆懈、或隻是沒能達到父親期待中的地步,嚴勝都會受到冷漠的懲罰。

他有時會在自己的房間裡低聲啜泣,有時也會在夜裡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偷偷跑去緣一的院子裡。

在他去往緣一院子的路途中,也會經過另一個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著一頭黑如鴉羽的墨發,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視線落在年幼的繼國嚴勝身上,敏銳地察覺了他身上的傷痕。

“要吃點心嗎?”她忽然開口,白皙的手掌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在茶托上放著一看就沒有動過的熱茶和小點心。

他的動作分明已經足夠小心了,但還是被她察覺。聽到她的邀請,繼國嚴勝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慢慢移動到了她的身旁。

繼國嚴勝其實很喜歡小點心,但他平日裡是繼國家的繼承人,繼國家的繼承人應該喜歡的不是這種東西——他的父親,也不會希望他喜歡這種東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吃完了一盤子的小點心,才開口問他:“好吃嗎?”

繼國嚴勝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小聲地說:“笹餅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來,她的牽起了他的手,不知從何處拿來的藥膏被塗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上,冰冰涼涼的。

但她的手卻很溫暖。

繼國嚴勝看著她微微低下的腦袋和手下溫柔的動作,忽然覺得麵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種……像是母親一樣的感覺。

他真正的母親,分明也還活著,並且與他們一同生活在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繼國緣一得不到父親的目光,繼國嚴勝也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溫柔。

他們的母親是個格外虔誠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禱之外,哪怕偶爾踏出房門,她的身邊也總會黏著緣一小小的身體。

緣一總是抱著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側,仿佛一刻也離不開母親的膽小鬼。

而嚴勝則不同,他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自然不需要這種懦弱無用的依戀。在他的生命中,從來就沒有【撒嬌】這種東西存在。

因為繼國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

輕柔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帶著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發頂,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嗎?”

嚴勝這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竟然無意識地掉了眼淚。

“不是的。”嚴勝胡亂抹了抹自己的臉,卻被另一個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氣其實並不大,但繼國嚴勝沒有掙脫的想法。

她從懷裡取出了手帕,細細地擦拭著繼國嚴勝被抹了滿臉的淚漬。

八百比丘尼沒有追根問底,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要去找緣一嗎?”

繼國嚴勝抿了抿嘴角,點點頭。

他站了起來同她告彆,卻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拉下衣袖將那些青紫的痕跡遮住,她理了理嚴勝的頭發,才笑著說:“去吧。”

——*——

霞之呼吸製造出來的霧氣彌漫在他們的身側,本是用以迷惑敵人的視線,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輕而易舉地揮散了霧氣,通透世界內所看到的東西,將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的身體狀況展現得淋漓儘致。

他們的確很強,在這樣的年紀做到這種程度也的確算得上天賦卓絕,但要想就此打敗活了數百年、磨煉了數百年月之呼吸的劍技的黑死牟,卻隻是癡人說夢的想法。

“我……可以放過……你們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時透無一郎的臉色變得蒼白,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時透有一郎則是狠狠地:“呸!”了一聲,對他的“仁慈”不屑一顧。

“你做夢去吧!”時透有一郎的刀刃穿過霧氣,厲聲嗬斥:“我們才不需要你的放過!”

這樣的挑撥非但無法令他們的心智動搖,反而能讓兄弟二人變得更加親密和警惕。但這樣的場景落入黑死牟的眼裡,卻隻會讓他覺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時透無一郎看著時透有一郎的眼神,卻忽然覺得那樣的眼神實在熟悉。

【曾經也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繼國嚴勝。】

隻不過……那時的繼國嚴勝完全沒有明白,那樣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嚴勝生出了想要送給緣一什麼東西這樣的念頭之後,他卻思考了許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麼。

父親給他的東西,他不能送給緣一,所以嚴勝隻能自己做,他在夜裡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裡砍了根小小的竹子,隻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給緣一做了一隻竹笛。

因為是第一次動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連好幾天的夜裡都在忙著這樣的事情,這也導致了他在白天的劍術訓練時不慎出現了很小的失誤。

這樣的失誤落入了父親的眼中,他生氣地責罵著繼國嚴勝,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跡。在當天夜裡去見緣一之前,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麵為他上藥,視線落在了他手裡的笛子上。

“是要給誰的禮物嗎?”

她問。

繼國嚴勝抬起了臉看她,在這個孩子的臉上還有著被打過的痕跡,這一次父親下手很重,這些痕跡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消退。

但繼國嚴勝的目光裡卻帶著喜悅,他輕聲說:“是要送給緣一的。”

繼國嚴勝後來很少回憶自己身為人類時的事情,也很少回憶身為人類時遇到的人們,他總是在強迫自己練習劍術,哪怕他的父親早已無法再要求他這樣做。

那些熟悉人類時的時光在他的記憶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臉也一張張模糊不清,但繼國嚴勝卻忽然發現,原來那時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憐愛著那個可憐的弟弟。

繼國嚴勝還記得八百比丘尼曾對他說:“緣一是個很可憐的孩子。”

他曾經無數次對這樣的話發自內心地認可,可後來卻無數次地想要反駁。

繼國緣一……的確是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但他卻並非是可憐的人——他應當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樣,深受神明眷顧的存在。

要不然的話,為何隻有繼國緣一,生來便擁有著紅色的斑紋,生來便能夠看到通透的世界,生來便注定了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在繼國緣一的眼裡,所有人都沒有區彆。

當繼國嚴勝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也正迎來了他與緣一之間的關係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分界點。

他的弟弟曾在安靜的圓月之夜,聽到有人敲響自己的紙門,他的兄長捧著自己親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親打罵之後,也能在緣一麵前展露出燦爛的笑容。

小小的緣一依舊呆呆地看著他,卻在接過笛子之後,將笛子放在了自己臉頰旁,也不顧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會劃傷自己的臉頰——嚴勝頭一次發現,原來緣一也是會笑的。

他的弟弟並非隻有一個表情,發現這點的時候,繼國嚴勝忽然還有些小小的驕傲,哪怕在所有人眼裡緣一都隻是個傻傻的孩子,但嚴勝卻覺得,緣一其實也是個優秀的孩子。

因為在嚴勝的努力之下,緣一甚至也能和嚴勝一起玩【雙六】了。

那樣的小遊戲對於普通人而言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於緣一來說,卻是極大的進步——尤其在遊戲之中,緣一還經常能勝過嚴勝。

但因為身份的原因,繼國嚴勝極少有時間陪緣一玩這樣的遊戲,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為了成為優秀的繼國家的繼承人,嚴勝的練習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歲那年,一切都開始發生了變化。

結束了劍術練習的繼國嚴勝,忽然聽到了緣一說的話。那個在所有人眼裡都是聾子,是啞巴的孩子,忽然詢問他:“兄長的願望,是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嗎?”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話語,過於流暢通順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樣。

但這並不普通,放在繼國緣一身上,簡直可以稱得上怪異。

原本在繼國嚴勝心底裡已經構築好的那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弟弟的形象,在頃刻間崩塌了。

繼國嚴勝看著眼前的孩子,某個瞬間竟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覺得現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並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個不知道是誰的陌生人。

而這樣的念頭,在他開口說出第二句話的時候,徹底吞噬了繼國嚴勝的意誌。

緣一說:“那麼,我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

繼國嚴勝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蒼白過,他感覺自己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某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裡升騰起來——繼國嚴勝的緣一,已經被其他的什麼東西取代了。

繼國嚴勝難以釋懷這種事情,夜裡他在寢具裡輾轉反側,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他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出門,卻不是去找緣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繼國嚴勝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在她的身邊坐下。

無論是什麼時候,夜裡偷偷溜出來的繼國嚴勝,總能在八百比丘尼門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遠遠地站在庭院門口,看到她的身影依舊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時,滿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沒有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等他開口。

“如果……”繼國嚴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詢問她:“您忽然發現,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了,您……會怎麼辦呢?”

聽到這樣的問題,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時候,她吃下了人魚肉,離開了家鄉,遇到了以前從未見過人和事物,對外界的好奇與興趣短暫地衝散了她的悲傷,讓八百比丘尼誤以為自己漫長的生命真的是來自神明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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