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成為了【鬼】的鬼舞辻無慘之前,八百比丘尼所聽到的【鬼】,絕大多數來自人們的口耳之中。
被拋棄的女子,因為妒恨拋棄了自己的男子,於是扭曲了本心與自我,變成了名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著遠勝於她們的美貌,而這副美麗的姿容,將會延續綿長無儘的歲月。
人們的確不會主動想要拋棄她,他們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看著依舊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難以理解的目光與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過分與眾不同,從來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是,“順其自然吧。”
她是這樣回答繼國嚴勝的,“如果無法改變,哪怕事情已經變成了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樣子,那也隻能任由它繼續下去了。”
繼國嚴勝頭一次想要反駁她:“為什麼不努力呢?您難道不想改變嗎?”
八百比丘尼張了張嘴,她看著繼國嚴勝單純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識到了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解釋這種過分深奧的事情。
於是她隻能無奈地笑了笑:“那嚴勝要努力去改變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沒有想到,正是這樣的一句話,在許久之後的時光裡,也時常被繼國嚴勝反複咀嚼著,一遍又一遍地揮舞著自己的日輪刀。
——*——
繼國嚴勝的地位開始被動搖,也是來自七歲那年的一個玩笑。
隻不過對於繼國嚴勝而言,那樣的玩笑也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他慣例地進行著劍術的訓練,在父親下屬的指導下揮舞著竹刀,而他的弟弟,那個前不久說了“我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的孩子,則是躲在不遠處的大樹旁,探出半個腦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樣地注視著他。
繼國嚴勝握著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緣一忽然從樹後跑了過來,說自己也想要聯係劍術。
這次父親派來的下屬,是位很年輕的武士,他聽到緣一的請求,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那麼緣一少爺也來試一試吧。”
他一麵這樣說著,一麵將一柄竹刀交給了緣一,本隻是帶著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緣一打鬨幾下,卻不料緣一揮出的劍式,竟直接將他打翻在地。
雖然其中也有他輕敵的原因,但在緣一動身的時候,武士其實已經本能地做出了抵擋的動作,隻可惜依舊沒能攔下緣一襲來的攻勢。
這是聯係了許久的嚴勝少爺,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繼國嚴勝看到那樣的場景怔愣了許久,他注視著看起來依舊一臉呆呆的表情的緣一,卻忽然覺得自己同他的距離變得無儘遙遠。
仿佛是為了尋求什麼依靠一般,繼國嚴勝移開了目光,他的視線下意識落在了外廊——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裡注視著他們的練習。
繼國嚴勝原以為她也會有所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仿佛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意外也沒有感覺到。
看到她的表情,對上她的視線,繼國嚴勝卻忽然生出了某種奇詭的安心感,正如那無數個偷偷溜出房間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遠平靜如皎月。
但緣一所展現出來的天賦,卻令他們的父親,繼國家的家主產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當做繼承人撫養,一直被灌輸著【繼國嚴勝就是繼國家未來的家主】這樣的思想長大的嚴勝,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動搖了。
而動搖他地位的人,卻是曾經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過了十歲就要被送去寺廟的緣一。
繼國嚴勝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甚至每每想起緣一的臉,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樣,他都會覺得那張臉、那個笑容,屬於緣一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惡心。
惡心得令人幾欲生狂。
——*——
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最多隻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們兄弟二人聯手,也無法讓他們戰勝身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況,無論是時透有一郎還是時透無一郎,他們都看出來了——眼前的上弦之鬼,並沒有全心全力地同他們戰鬥。
一邊戰鬥一邊走神,卻依舊令他們束手無策,這樣的認知令時透兄弟二人咬緊了牙關,時透有一郎的劍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極限,但就在快要擊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時,對方卻揮出了月之呼吸的劍技。
時透有一郎無法躲閃,他的左腿被對方的日輪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時透有一郎已經用最快的反應速度拉開了自己與他的距離,深可見骨的刀痕依舊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時透無一郎的喊聲裡帶著明顯的慌亂與緊張,黑死牟靜靜的看著他們,被眼睛占據了大半的麵龐,根本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他的弟弟也曾大聲地喚著他“兄長大人”,在見到他身上被父親打罵的青紫痕跡時,眼神竟與眼前的時透無一郎有幾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該想起的東西,那些本以為早就被遺忘的過往,竟都一一在腦海中浮現。
屬於過去的記憶之中,隻有兩個人的臉依舊清晰,從那個時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閣下,以及……自己身為人類時的弟弟,繼國緣一。
哪怕他連自己昔日的妻兒的臉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緣一的臉卻依舊能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讓他久久不能忘懷。
黑死牟側身躲開從身後襲來的攻擊,拿著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你……是誰?”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著自己的日輪刀,那柄已經被【鬼】的細胞徹底侵蝕的日輪刀。
“真是惡心。”突然出現的少年低聲罵道。
他的臉上橫貫著不知怎麼弄出來的疤痕,整個人看起來一副凶狠的模樣,但在麵對黑死牟的時候,其鎮定程度卻也不遜色於時透兄弟。
“玄彌!”
又是一道聲音響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個臉上有著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靈一般,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而這一猜想也在那個少年叫出“哥哥”的時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站在黑死牟麵前的鬼殺隊劍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雖然霞柱兄弟已經受傷,但伴隨著地方數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認真起來了。
“又是……兄弟嗎……”
黑死牟很不喜歡這時候的氣氛,雖然他並沒有產生危機感,但對於這樣的場麵,對於這樣一種……兄弟之間互相鼓勵、互相幫助、並肩戰鬥的場麵,他發自內心地產生了惡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初加入鬼殺隊的原因。
自七歲那年,緣一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天賦之後,繼國嚴勝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他時常能察覺到父親看向他的目光裡帶著探究,而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親想要更換繼承人。】
雖然嚴勝是長子,但緣一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遠遠勝過他了,在緣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體所承載著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來自神明的恩賜。
他能夠看到人們的身體之中肌肉與骨骼的變化,對於繼國緣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夠判斷出當初父親下屬的動作趨勢,也能夠判斷出……母親的身體正在走向衰敗。
但凡是活著的東西,無論是普通的人還是特彆的人,都會迎來同樣的終點,抵達同樣的地方——也就是死後的地方。
繼國緣一看到了母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衰敗,從她身體的左側開始往外擴散的病情,在緣一和嚴勝十歲那年,將她帶入了黃泉。
當嚴勝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思考著自己是明日還是後日會被送去寺廟的時刻,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指節叩在障門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從寢具內爬起來,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緣一。
緣一要走了。
那個小小的孩子,告訴他母親已經在方才去世,他同嚴勝告彆,說自己要獨自前往寺廟了。
緣一什麼都沒有,在繼國家的時候他就什麼也沒有,所以並沒有行李,他的行囊裡隻裝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繼國嚴勝送給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沒有任何收藏價值的笛子。
緣一像是捧著什麼珍貴的寶物一般,對嚴勝說他會把笛子當做兄長大人一樣對待,聽到這話的繼國嚴勝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著緣一的額頭貼在地麵上,小小的身體鄭重其事地向他告彆。
他走了很遠,站在庭院門口的大樹下,遠遠地朝著嚴勝揮手,嚴勝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看著他背著那個空蕩蕩的行囊,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步離開了繼國家。
他沒有挽留。
繼國嚴勝甚至沒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圖,而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另一種念頭侵襲了他的全身——繼國緣一走了。
繼國緣一扔下了一切,無論是繼國家還是他。
那麼繼國嚴勝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費了。
他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裡,每天夜裡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裡,並非是要去向她撒嬌——就像緣一像母親撒嬌那樣——繼國嚴勝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在繼國緣一初次展現出他在箭術上的天賦的那天下午,嚴勝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著院子裡父親的下屬和緣一正在進行著比試。
“嚴勝。”
輕柔的女聲在他的耳畔響起:“不練了嗎?”
繼國嚴勝沒有說話,他低著腦袋陷入了沉默,也陷入了對自己的懷疑,和無法接受這樣的繼國緣一的複雜情緒。
但那隻溫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不是說要努力改變嗎?”
嚴勝忽然想起來了,那天夜裡,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發現某件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變它……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
但是,天賦是生來的才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嗎?”
在繼國嚴勝怔愣著抬起臉的時候,她說:“今晚帶上竹刀來找我吧。”
雖然並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用意如何——畢竟繼國嚴勝並不覺得她會懂得什麼是劍術,可他還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說的話,在夜裡來到了她的院子裡。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側擺放著繼國嚴勝最喜歡的笹餅,但另外一側的東西卻被身體遮擋了大半,隻能隱約看到一點點痕跡。
——是一把竹刀。
繼國嚴勝看著她拿起了身側的竹刀,站在院子裡,她吐納著氣息,身上的氣勢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來吧。”
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她的動作就是最好的解釋。繼國嚴勝揮刀衝了上去。
——然後被一擊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沒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時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麼劍技,這種事情帶來的衝擊,甚至不遜於白天的時候緣一展露出的天賦帶給繼國嚴勝的震撼。
“……為什麼?”
他忽然覺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隻有自己是個普通人。
當初那些稱讚他劍術高超,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天賦的話語,一夜之間全都成了諷刺——他根本就沒有天賦,比他更適合被稱之為【天才】的人,在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幾個。
繼國嚴勝低著腦袋,臉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去撿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單膝跪下,她用手抬起了繼國嚴勝的臉,看到了那張正在咬牙哭泣著、卻沒有讓自己泄/露出一絲一毫聲音的稚嫩的臉。
“隻是這種程度,就要放棄了嗎?”
她輕聲說著,分明還是往常那般溫和的語氣,卻令繼國嚴勝覺得格外殘忍。
但繼國嚴勝沒有開口,他怕自己一發出聲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從懷裡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樣輕柔地擦去他臉頰的淚痕,忽然問他:“我做到現如今這種地步,你知道我花費了多長的時間嗎?”
嚴勝雖然嘴上沒有回答,但在心底裡卻默默地開口了,或許是十年,又或許是二十年,最長也不過是三十年了吧,畢竟以她的年齡,就算看起來再怎麼年輕,也隻會是這麼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靜地對他說:“從我開始拿起刀劍的那一刻起,起碼已經過去了七百年的時光了。”
她其實並不記得具體有多長,隻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時間,從她第一次接觸劍術到現在,再怎麼算也不會少於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麼普通的人,隻要有足夠多的時間,付出足夠多的努力,活得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會擁有許多超出人類想象的能力。”
繼國嚴勝最初隻以為她是個怪異的巫女,卻不料她真的就是傳說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魚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這一事實,他並沒有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陰陽師原著裡,八百比丘尼第一次出場的時候,晴明就說她的名字是八百比丘尼,也叫白比丘尼,所以她究竟活了多長的時間其實並沒有明說,那我就私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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