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的繼國嚴勝,每到了入夜之後都會去找她。
八百比丘尼閣下掌握著比父親的下屬更加精湛的劍術,也比他們更能理解嚴勝的想法。
或許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嚴勝的這幾年努力的確短暫,但對於繼國嚴勝而言,他所學到的東西卻遠比過去要多。
他並不覺得世間會有幾個能夠勝過她的人,在明白了這點之後,繼國嚴勝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理想是有多麼的不切實際。
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這樣的理想簡直如泡影般虛無。
其實繼國嚴勝也有過想要懈怠的時候,但那樣的想法總會被八百比丘尼輕易看穿。她每日都會為他準備茶點,在額外的練習結束之後,他們二人便一同坐在外廊賞月。
當然,偶爾也會賞花。
在八百比丘尼所居住的院子裡,栽著一株已經有數百年曆史的櫻樹。那株櫻樹長得很粗壯,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卻依舊能夠綻放出燦爛美麗的花朵。
繼國嚴勝坐在她身旁吃著笹餅,他的吃相很文雅,一點點地咬著,和緣一那種塞一大口嚼嚼嚼的粗糙吃法完全不一樣。
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的時候,繼國嚴勝從不會覺得安靜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永遠都是平靜而又溫和的,無論是什麼情況下都能夠令人覺得安心。
練習完劍術之後又吃了笹餅,嚴勝沒坐多久便打起了哈欠,小小的孩子伸了伸懶腰,困意襲來時,他的身體不自覺地靠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側。
意識迷迷糊糊間,他似乎詢問了八百比丘尼一個問題:“八百比丘尼大人喜歡夜晚嗎?”
繼國嚴勝睡意惺忪時突然記起她每日都會坐在外廊,這位巫女似乎格外偏愛晚上,無論是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要注視著暗沉的天空。
八百比丘尼大人或許回答了,又或許沒有回答,繼國嚴勝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閉上眼睛的,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靠在她的懷裡。
那位巫女大人似乎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因為當嚴勝睜開眼睛時便看到了她的臉。她的羽織被蓋在他的身上,嚴勝微微怔住了。
“太陽升起來了。”
她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嚴勝下意識側了側腦袋,他看到黎明擠開了暗沉的夜色,霞紅的稠麗浸染了他們的視野。
繼國嚴勝忽然覺得,他昨晚詢問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並非是因為喜歡夜晚,而是因為喜歡夜晚結束的瞬間,太陽升起時的極致絢爛。】
——*——
很長一段時間,繼國嚴勝都覺得繼國緣一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哪怕根本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麼,屬於他的光芒也足以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這樣的想法,讓嚴勝在緣一同他告彆之後的白天,從母親留下的筆記中得到了確切的回答。
繼國嚴勝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緣一一直以來黏在母親的身邊,其實並非是因為依賴著母親,而是因為他眼中的【通透世界】告訴他,母親的左邊身體早就因為病情而行動不便。
緣一很早就看到了母親的困擾,甚至連母親的臨終都已經預料到了——而這一切對於嚴勝而言,卻都是第一次知曉的內容。
普通人與天才的差距,就是這麼的明顯。無論再怎麼努力,嚴勝也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
名為嫉妒的火焰灼燒了他的理智,也令嚴勝對緣一的感情隻剩下了妒恨。
他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明明在以前,他也是會因為弟弟有了一點點反應、對他送的禮物露出了笑容,便會為他並非是他人眼中的傻孩子而感到驕傲的。
【為何想到了這種東西?】
時隔數百年,他竟在與自己的後代的戰鬥中想起了自己也曾為緣一而感到驕傲過。那樣的驕傲發自內心、源於血脈。
正如他眼前所看到的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也如他現在看到的不死川實彌和不死川玄彌。
黑死牟想起自己身為繼國嚴勝之時,當了許多年的繼國家家主——哪怕對於鬼而言,那樣的“許多年”根本不值一提。
但以人類的目光來看,那十多年的時光卻足夠漫長,平淡得近乎千篇一律。
在他母親的葬禮結束的那天晚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同他告彆了。
“是因為緣一走了嗎?”繼國嚴勝下意識詢問她:“所以你也要去找他。”
聽聞這話的八百比丘尼搖頭了,她輕聲說:“是因為若月死了。”
【若月】正是他們的母親的名字。
繼國嚴勝聽到她說:“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她說希望我能留在繼國家,所以我留下來了。”
所以當她過世之後,八百比丘尼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了。
就像當初緣一離開時的那樣,繼國嚴勝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甚至生不出挽留的心思,隻能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她沒有任何行李,那身白色的羽織在浮滿霞光的空氣中被微微吹動著,像是浮動著的虛幻的雲。
過去的一切伴隨著時光的流逝,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緩慢的生活甚至令繼國嚴勝開始懷疑,那樣的過往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時隔十幾年,他所率領的隊伍在夜裡遇到了【鬼】的襲擊,而救了他們的人,正是緣一。
長大後的緣一褪去了年幼時的稚嫩與呆愣,麵無表情時誰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何處,分明近在眼前,可嚴勝卻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與他之前的差距。
繼國緣一變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而繼國嚴勝隻能和其他人一樣,遠遠地仰望著他的背影。
他額頭的紅色斑紋正如火焰一般熾烈,那時的繼國緣一是唯一一名能夠點燃自己的日輪刀的劍士,日之呼吸的劍技在黑夜中劃出的輪廓,正如他多年前所見到的日出。
那是足以撕裂夜空的光輝。
繼國嚴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何等想法加入鬼殺隊的,但他的確扔下了繼國家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繼國家的妻兒。
他注視著繼國緣一的身影,看到他教授那些與他同為【柱】的劍士們,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呼吸法傳授給了那些人。
而那些人中,也包括繼國嚴勝。
他的額頭上生出了與緣一的斑紋極為相似的火焰紋路,但不同的是,緣一的右頸處沒有的斑紋,也從繼國嚴勝的右頸往上蔓延了。
那之後的繼國嚴勝依舊每天磨練著自己的劍技,直到他發現那些因為使用了呼吸法而生出斑紋的劍士們,全都在二十五歲來臨之前死去了。
他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頸側的斑紋,忽然想,這樣的話,就再也無法超過緣一了……
——*——
繼國嚴勝變成了鬼,因為鬼舞辻無慘告訴他,變成了鬼,他所擔憂的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
鬼擁有比人類漫長無數倍的生命,甚至可以比肩他昔日所見到的那位巫女大人。
繼國嚴勝再次見到了她,在鬼舞辻無慘的身旁。
而那個時候,她忽然對他說了一句話。
又是一名柱的趕到,令黑死牟不得不暫時停止了回憶。他看著眼前身材嬌小的少女,以及她手中握著的過分纖細的日輪刀。
“那種東西……根本無法……斬下……鬼的頭顱。”
黑死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穿著蝶翅紋路的羽織的少女,有著一頭深紫色的頭發,她的頭上彆著蝴蝶的頭飾,臉上的笑容隻停留在虛假的表麵。
“這種事情,就不需要你來擔心了呢。”
蝴蝶忍分明在笑,可聲音裡卻絲毫沒有笑意。
她的速度遠比任何一名柱都要來得快,黑死牟被多人牽製,一時間竟真的被她的日輪刀劃破了皮膚。
但也僅僅是這種程度罷了。
黑死牟忽然明白了她的日輪刀究竟有何玄機:“原來……是這樣。”
那名少女的刀身裡,藏著足以毒殺【鬼】的紫藤花的毒素。
但對於上弦之鬼而言,那樣的毒素輕而易舉便能被分解,被她劃破的傷口也能在短時間內極快地愈合。
隻是,這樣的拖延戰對雙方都並不是有利的決策。
人類的體能遠不如【鬼】,但【鬼】也無法出現在日光之下,不過如果拖延的時間足夠長,陷入不利境地的最終還是黑死牟。
他想要速戰速決,眼前卻忽然閃現了一片空白,那樣的空白雖過於短暫,卻足以令那些【柱】們抓住他這唯一的漏洞。
“怎麼……回事……”
黑死牟自己也不太明白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但他看到了蝴蝶忍臉上冰冷的笑意。
“能夠毒殺上弦之鬼的毒素的確還不存在,但如果隻是稍微乾擾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況,這並非是蝴蝶忍一人的成果。
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擺脫了鬼舞辻無慘控製的鬼,在灶門禰豆子之前還有一人——也就是當初灶門炭治郎在淺草遇到的、隱藏在人類之中,作為醫師而生活著的珠世。
“乾擾鬼的……毒素嗎……”
他這時候分明不想回憶什麼的,更何況天就要亮了。因為一開始的拖遝,導致被後來趕過來的柱牽製,身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竟沒能解決掉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但記憶不受控製地湧現出來,他忽然想起了那時候八百比丘尼閣下對他說的話。
她站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說:“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黑死牟那時候問過她這個問題嗎?他不記得了。
而現在也不是想這種東西的時候。
月之呼吸.拾肆之型,凶變.天滿纖月。
無數巨大的弦月伴隨著日輪刀的揮出而形成了環月的風刃,以黑死牟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湧去,像是要蕩平周圍的全部事物。
那些鬼殺隊的【柱】們也使用著自己的呼吸法,劍技交錯斑駁得甚至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誰揮出的劍式。
但繼國嚴勝卻忽然看到了一個身影,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那些都是回憶之中的身影。
但是……不是。
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
並非是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而是實際存在著的八百比丘尼,她就站在遠處的樹下,令黑死牟猛地縮緊了瞳孔。
——為什麼?
——是因為鬼舞辻大人將她也派來了嗎?
黑死牟原本是這樣猜測的,距離太陽升起的時間越來越近,但他卻仍無法在短時間內解決掉那些劍士……
——不對,有哪裡出現了問題。
黑死牟倏忽間意識到了怪異的地方,可他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怪異。
直到他試圖再次讓自己進入通透的世界。
黑死牟忽然發現,他無法讓自己看清楚他們的肌肉和骨骼了——他無法再次進入到那樣的狀態之中。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他繃緊了心弦,也令他想起了當初那個遠遠地仰望著緣一的自己。
緣一曾對他說:“追求著極致的人,最終都會抵達同樣的終點。”
黑死牟記得那時的風吹拂著繼國緣一額前的頭發,那頭暗紅色的、像是火焰一樣的頭發。
他總在無意識地散發著自己的光芒,讓所有站在他麵前的人都自慚形穢。
哪怕身為他的兄長,作為與繼國緣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繼國嚴勝,也無法逃脫這樣的魔咒。
但繼國緣一抵達了的境界,繼國嚴勝卻無法抵達。當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是因為那個使用著蟲之呼吸的女孩子注入的毒素,而無法再進入通透世界的時刻,莫大的恐慌忽然侵襲了他的身體。
不是因為現如今站在他麵前的任何一個【柱】而產生的恐慌,而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與緣一之間的差距,所以發自內心地生出了無措般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讓黑死牟變回了繼國嚴勝,他仿佛仍是那個年幼的孩子,在七歲那年的下午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輕而易舉地打敗了父親的下屬,而他隻能呆呆地看著他們。
鬼殺隊的【柱】們,一直都是由優秀的劍士們組成,而他們也都看出了黑死牟此刻的變化,抓緊了這樣的機會,幾人目光交錯,將包圍著黑死牟的戰線拉得更加堅固。
【隻要撐到天亮就可以了。】
這是鬼殺隊所有人此刻的念頭。
但黑死牟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他們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很遠的地方——他看到站在遠處的八百比丘尼轉身,白色的衣擺扼住了黑死牟的呼吸。
他伸出了手,下意識地想要去抓住什麼,卻被鬼殺隊的柱攔住。他揮著自己的日輪刀,月輪形狀的風刃從刀身往四處飛散。
作為上弦之壹,他是鬼舞辻無慘最大的驕傲,也是所有上弦之鬼中,無可撼動的存在。
時透有一郎受傷的腿部湧出的血液浸濕了他的衣物,也讓他的動作變得比時透無一郎更加遲緩——尤其是當時間被拉長之後,他的虛弱便表現得格外明顯了。
視線內想要看見的那個人完全消失,黑死牟再也沒有心思留在這裡,他抓住了這一漏洞,在所有柱的阻攔下衝出了他們的包圍。
——*——
耳旁有怪異的風呼嘯而過,落入黑死牟的耳中像是有無數的風妖在暗夜中狂舞。
他僅憑直覺而移動著,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明白了什麼?】
在過去與現在的記憶重疊在腦海中的時刻,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黑死牟的直覺告訴他,或許這個問題的答案,遠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重要。
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視線內出現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在外廊上坐著一個人。
她微微側目,麵容平靜,分明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可繼國嚴勝卻忽然覺得,她正在注視著的,並非是黑死牟。
而是繼國嚴勝。
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中,每一次投來的目光都浸染著皎皎明月與星光。
“八百……比丘尼閣下……”
他站在她的麵前,高大的身形卻早已能夠遮擋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臉注視著他,忽然問:“你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這種問題完全不合時宜,而且她不應當是提問的那方,真正適合提出問題的,應當是黑死牟才對。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納著氣息,仿佛還沒有從方才的戰鬥中解除狀態。
黑死牟在做著怎樣的夢呢?這幾百年來,他都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每一天,又是以怎樣的心態,注視著映入他六隻眼睛裡的一切?
沒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卻又開口了:“我見到了緣一零式,那個有著六隻手臂的人偶。”
【六】這個數字其實很常見,但六隻眼睛、六隻手臂,這兩個條件放在一起的時候,卻足以令它們都變得不同尋常。
“緣一的劍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現,那些人為其裝上了六隻手臂才能勉強做到。”
而一生都在追逐遙望著緣一的繼國嚴勝,卻在變成鬼之後也生出了六隻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類的模樣,而那樣的麵容才更像緣一。
黑死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對於緣一所達到的極致的領域,他一直都覺得,隻要延長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樣活到足夠長久的時間,便能夠接觸到。
但是,在繼國嚴勝變成了黑死牟之後,用與人類時截然不同的姿態麵對她的時刻,她的目光中卻帶著黑死牟無法理解的感情。
那樣的感情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