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真美(1 / 2)

我和無慘比命長 棲瀧 18437 字 7個月前

黑沉的夜裡浸染著冰冷的風,落櫻在風中浮動,落在水麵靜謐的池中。

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坐在外廊,她的麵前端放著矮桌,桌上是溫熱的酒和小菜,襯著安靜的夜,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一樣。

庭院裡傳來了極細微的落地的聲音,八百比丘尼抬起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青年形態的初始之鬼站在月色之下,微蜷的黑色短發落在他的頰側。

他穿著考究的襯衫西服,像是顧及了夜色的寒涼,肩上還披著黑色的大衣。

鬼舞辻無慘沉默地注視著她,他的衣在風中泛起弧度,像是正在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撕扯一般,紅梅色的眸子裡流淌著稠冶的暗色。

“你來了。”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

她的神色還是那麼的平靜,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恍惚間甚至令鬼舞辻無慘產生了一種錯覺——此刻也像是這之前的無數個夜晚裡一樣,晚歸的鬼舞辻無慘在回家時碰巧見到了還沒有入睡的八百比丘尼。

但實際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鬼舞辻無慘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他的身體感受到了周圍的空氣,在空氣中彌漫著紫藤花到的臭味。

哪怕到了鬼舞辻無慘這樣的境界,紫藤花已經對他起不到什麼作用了,但對於這種味道,他還是絲毫也喜歡不起來。

產屋敷家的宅邸出乎意料地令鬼舞辻無慘心生熟悉,許多年前他作為人類之時,這個家族的宅邸就是這般模樣,千年已過,眼前的一起卻像是從回憶裡脫骨而出。

“我來了。”

鬼舞辻無慘應聲。

八百比丘尼微微抬起了臉,視線眺望著空中高懸的月,那圓月在薄雲的遮掩下稀疏地泄露出淺淡的光,輕柔地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肩頭。

她忽然笑了,形狀姣好的眼睛裡映著同樣溫柔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美。”

但鬼舞辻無慘卻無暇欣賞。不僅如此,他甚至在想,這樣的月色就算再美,八百比丘尼今後也注定無法再看到了。

“真可惜啊,”鬼舞辻無慘嘲諷地說:“你以後都見不到了。”

他的話並未令八百比丘尼麵上的笑意褪去分毫,她移過視線,將這樣的笑容展露在鬼舞辻無慘麵前。

鬼舞辻無慘忽然有著異樣的心悸——並非是源自□□,而是來於感情。

“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仿佛真的是在和他談心一樣——哪怕現如今的氣氛和場合,其實都沒有半分適宜性。

“永恒的生命真的是上天的恩賜嗎?”她動了動脖頸,微微低下腦袋,拿起了矮桌上的酒杯。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覺,在她的對麵也擺放著一塊圓墊,精致的酒杯裡滿盛著瑩亮的酒水。

【就像是……特意在等待著他一般。】

他沒有說話,隻是站在庭院裡,腳下所踩著的是細碎的石頭,鴉黑的蜷發偶爾會被風拂起,發尾搔著臉頰輕擦過。

“從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那刻起,我就一直都在想著,我的終點將會在何處呢?”八百比丘尼自言自語般地說著,轉動著自己麵前的酒杯。

“但再怎麼思考,再怎麼尋找,我也沒能得到答案。所謂的但凡是活著的生命,都會前往相同的終點,對於我這樣的存在而言,根本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

八百比丘尼歎了一口氣,她抬起臉,又將視線投向了鬼舞辻無慘。

她說:“直到你出現在我麵前。”

四周靜得幾乎詭異,鬼舞辻無慘仿佛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跳動的聲音。

“是嗎。”

他不鹹不淡地開口,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八百比丘尼此刻的表情卻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他多年來所見的最為生動的模樣了,她的眼睛也仿佛浸在了月光裡,被皎潔如水的月色洗得瑩瑩發亮。

“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胡言亂語。”八百比丘尼對他說:“當你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實在太高興了。”

那時的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卻又無法抵達自己唯一的知己所抵達的終點,她甚至什麼話都還沒來得及同晴明說,便已經迎來了晴明的終結。

而她的心底裡隻有無窮無儘的遺憾。

那時候的八百比丘尼太需要些什麼其他的東西來填補這份孤獨了,所以她無法拒絕彆人伸出來的手,無論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惡鬼,漫長的人世過於孤獨,如果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人都不在,那才是再悲哀不過的事情。

嘴上是說著這樣的話,而臉上也帶著同樣的笑容,這樣的表情竟真的令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簡直快要相信她的話了。

但實際上,鬼舞辻無慘仍然記得當初她注視著自己時的表情,那雙空無一物的眸子裡毫無波瀾,絲毫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他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八百比丘尼不在乎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她總是這樣,過分安靜而又沉默,令鬼舞辻無慘難以讀懂她的心思。

他從來都聽不到她的心在說什麼。

她伸出纖細的手,白皙的手腕輕巧地活動著,鬼舞辻無慘看到她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酒,而後舉起了杯子。

“要來喝一杯嗎?”

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東西,在她斟酒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她的手指上,由他親手套上去的戒指,仍未被她摘下。

鬼舞辻無慘的心忽然亂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在想些什麼,是應該回答她說的話嗎?還是思考她的舉動究竟代表著什麼?

此前的八百比丘尼從未同他說過這種話,也沒有向他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不帶一絲一毫的雜意,仿佛真的隻是想和他坐坐。

他的腳步仿佛是不受控製一般走了過去,在她的麵前頓住,鬼舞辻無慘注視著她的臉,看到她的脖頸脆弱而又纖細。

鬼舞辻無慘曾無數次割開這樣纖細的脖頸,但每一次她都會在血泊中煥發出太陽般的火焰,像是奇詭的古事中超脫了人類理解的神明或是妖物,在頃刻間從流溢的碎光中重獲新生。

他也曾無數次想過,究竟要用什麼東西,才能夠終結八百比丘尼的生命。

但這樣的疑惑是無解的難題,是說出了【青色彼岸花可以殺死你】這種謊言的鬼舞辻無慘,也無法得到答案的懸疑。

他在她對麵的圓墊上坐了下來,沒有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杯。

“可以喝酒嗎?”她忽然問。

鬼舞辻無慘隻覺得很諷刺——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而她卻連這種小事都不知道。

若是在平日裡,他肯定會直白地將這樣的諷刺紮進她的血肉,但此刻……鬼舞辻無慘卻保持了沉默。

他沒有動。

八百比丘尼已經飲儘了杯中的酒,她將杯子放在桌上,輕聲歎道:“真好啊。”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似乎在某個時刻,她也曾用這樣的語氣,說過同樣的話——但無論是這一次還是那一次,鬼舞辻無慘都不明白她究竟在感慨著什麼真好。

月色真好?酒水真好?還是……此情此景真好?

奇怪的念頭就這樣從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一個個冒出來,卻又慢慢地消散。

而八百比丘尼也繼續開口了:“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遺憾。”

鬼舞辻無慘有些詫異地看向她,雖然喝了酒,但她的臉頰並沒有泛紅,眼神也沒有陷入迷醉,依舊是很清明的目光。

可八百比丘尼這時候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卻都像是在和他掏心挖肝地說著自己埋藏在心底裡已久的話語。

“什麼……遺憾。”

仿佛也是被她的狀態所感染了一般,鬼舞辻無慘竟接了她的話,詢問她後續。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回憶之中,她的睫羽如蝶翅般微揚:“在很久之前的時候,我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

她說:“很多年之前,也是這樣月色美麗的夜晚,我和另一個人坐在神社的外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可我卻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正是因為這一遲疑,才導致她竟沒有發覺,那時候坐在她對麵的晴明,已經老得就快要死了。

他的皮膚早已不如初遇時那樣白皙,甚至連手指也無力再握著酒杯——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來赴約了,因為晴明自己也很清楚,這一定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了。

在那夜之後,便不會再有人同她一起坐在月色美麗的外廊,哪怕隻是閒聊也足以打發無趣的時光。

“我想要對他說……”八百比丘尼分明是在回憶著過去的事情,但她的視線卻目不轉睛地落在了鬼舞辻無慘的身上,她說:“請把我也一起帶走吧,讓我也能夠和你一起,去往你將要抵達的終點。”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鬼舞辻無慘握著酒杯的手卻無意識地收緊,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水順著杯身裂開時的縫隙往下流淌,和碎片一起掉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腿上,手工製作的考究西服就這樣毀於一旦,但它的主人卻沒有絲毫顧及的閒暇。

鬼舞辻無慘很想問她,那麼久之前的事情,與他沒有任何關聯的事情,為何要在此刻、在他的麵前提及。

更何況她口中那個人的身份還如此特殊,沒有任何男人會在聽到自己的妻子一直記掛著另一個男人之時,仍心平氣和麵對著這樣的事實。

但鬼舞辻無慘忽然愣住了,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在想些什麼,而這樣的想法足以令他自己都沉默許久。

酒杯碎裂時的動靜其實並不大,可在現如今這種過分安靜的環境裡,一切突兀的聲音都顯得格外鮮明。

但八百比丘尼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失態的舉動,而是注視著自己麵前的酒杯,在它空掉的時候自顧自地斟滿了酒。

鬼舞辻無慘卻覺得頭暈目眩,好半天才擠出來幾個字:“……那還真是可惜了。”

八百比丘尼忽的笑了起來,並非是之前那種輕柔的笑,而是低低地笑出了聲音。這樣的笑讓鬼舞辻無慘有些看不清她了,不過轉念他又想到,自己從來也就沒有看清過她。

如果鬼舞辻無慘真正了解她,那也不會坐在這裡,聽她說著此前他從未聽見過半句的話語。

正是因為她此時露出的姿態太過陌生,她說出來的話太過罕見,所以鬼舞辻無慘才難以遏製住自己想要繼續聽下去的衝動。

如果是平日裡,或許八百比丘尼在此時早就已經身首分離,從滿地的鮮血中再度複活了。

但此刻,他仍沒有翻臉。

鬼舞辻無慘過分安靜地坐在外廊,從和室裡的燈籠往外氤氳出來的光落輕撫著他的麵頰,在他的臉上投落明滅的燈光。

“不,”八百比丘尼忽然說:“已經不可惜了。”

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從什麼東西裡解脫了一般。

八百比丘尼看著鬼舞辻無慘:“因為我這一次終於說出來了。”

哪怕並非是對晴明說,而是對鬼舞辻無慘說。

鬼舞辻無慘怔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正想開口,卻被八百比丘尼打斷——她說的話令鬼舞辻無慘猛地縮緊了瞳孔。

她說:“你在騙我。”

在這句話落入耳中的瞬間,鬼舞辻無慘的第一反應隻有一個,其實他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繼續維持著這份岌岌可危的表麵平靜。

但是……

他握緊的拳頭上,手背凸起的青筋直白地暴露了自己。

而八百比丘尼卻捅/穿了最後的遮掩,直白地說:“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青色彼岸花能夠殺死我這樣的說法,從始至終都是假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和之前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差彆,但鬼舞辻無慘卻怪異地從中聽出了其他的情緒,那樣的感情緊緊扼住了他的神誌。

他難以思考些什麼,但沉默也就等同於默認——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如果她猜測錯誤,必定會得到來自鬼舞辻無慘的嘲諷或是冷笑。

八百比丘尼比他更覺得諷刺,一切都是假的,比之荒唐而又虛幻的夢還要無趣。

他們之間的聯係,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了謊言與欺騙之上,是用腐爛的虛偽作為肥料,栽培飼育出來的扭曲的花。

“多麼可笑啊。”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四周靜得發冷。

鬼舞辻無慘分明穿得比她還多,也分明早已脫離了人類的薄弱,但他卻覺得那些滴落在他的大腿上的酒水都帶著刺骨的寒冷——酒杯的碎片仿佛要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

“就是因為這樣嗎?”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許久,給了這樣一個回答。

因為他騙了八百比丘尼,所以她就要背叛。

聽到這樣的話,八百比丘尼仿佛突然褪去了臉上的全部血色,她安靜地注視著鬼舞辻無慘,皮膚呈現出一種瓷器般的慘白。

她張了張嘴,對她眼前坐著的鬼舞辻無慘有了更加清楚的認知。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分明一直都是知道的——鬼舞辻無慘是傲慢而又自我,永遠不會考慮他人的感受,也永遠不會發自內心地理解和關心任何人的存在。

他本就是這樣的,是猙獰而又殘忍的惡鬼。

但八百比丘尼卻深深地將他的身影刻在自己的視線內,將他留在自己的腦海中。

“你……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這樣的問題令鬼舞辻無慘在對上她的目光時忽的平靜下來了,他之前也聽到過這樣的問題,也是從她的口中被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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