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事實上,以太宰那敏銳的觀察能力,從青年抬起手為八百比丘尼將頰側的碎發彆至耳後時,便已經看到了他手上那枚與八百比丘尼一直以來都戴著的戒指、明顯是相同款式的銀戒。
太宰治隻是想聽聽八百比丘尼會怎麼回答。
在聽到她回答說“不是朋友”之後,太宰治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應聲道:“這樣啊。”
鬼舞辻無慘眉梢微揚,形狀姣好的紅梅色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似乎在等待著她的補充。
八百比丘尼回應了他的注視,忽然笑了起來。
她看著鬼舞辻無慘說:“這就是我的戀人。”
與以前相比,鬼舞辻無慘身上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先不說八百比丘尼這些年來再沒有聽到過關於“惡鬼食人”之類的傳聞,單從他們久彆重逢的反應來看,便足以證明這點。
如果是以前的鬼舞辻無慘,那個在八百比丘尼的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絕對不可能會像此刻這般心平氣和地站在她的麵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用平靜到沒有任何異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太宰治麵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甚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副極為震驚的模樣:“原來是八百小姐的戀人!”
在鬼舞辻無慘因他的誇張反應而蹙起眉頭之後,太宰治依舊沒有閉嘴保持安靜的打算。
他走了幾步來到八百比丘尼身側,站在鬼舞辻無慘的麵前說:“我原本還在想您會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畢竟我和八百小姐認識也有五年了,卻從來沒有和您見過麵。”
說話時太宰治言語之中的深意哪怕不用刻意琢磨也能聽出來,鬼舞辻無慘眼眸中的紅梅色愈發朝著晦暗的方向發展,但很快他便勾起了唇角,語氣平和地對太宰治說:“因為我最近幾年有些事情要忙,所以的確沒能好好地陪在妻子的身邊……”
鬼舞辻無慘毫不掩飾自己眉眼間的傲慢:“多謝您的提醒,”他的咬字格外清晰,“我以後一定會多抽出些時間來陪她的。”
話音未落,鬼舞辻無慘便伸手牽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他微微低下腦袋來,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後半句話的語氣也染上了幾分意有所指的意味。
太宰治麵上的笑意沒有半分變化,像是發自內心地祝賀著他們一般:“那可真是太好了。”
雖然這是鬼舞辻無慘第一次見到太宰治的真人,但事實證明,他果然對這種狂妄又自以為是的小鬼沒有半分好感。
——哪怕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已經比起以前來說,對人類的看法也稍微有了變化。
曾經的鬼舞辻無慘窮儘一生都在追求著擺脫自身人類部分的方法,他認為自己淩駕於所有人之上,也認為自己從未受到過任何天罰。
降臨在產屋敷家的詛咒,絲毫也沒有影響到他。
但實際上,這隻是鬼舞辻無慘一直以來的逃避方式罷了。
屬於他的天罰,早就已經降臨在了他的身上,而那個以人類的模樣降臨在他麵前的來自神明的懲罰,便是昔日的初始呼吸劍士——繼國緣一。
雖然在幾百年前的戰國時期,繼國緣一並未成功殺死鬼舞辻無慘,但他所留下的傷痕,在過去的百年間也一直都在灼燒著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令他在最後麵對整個鬼殺隊時被找到了這些弱點。
在和八百比丘尼一起走在街邊上時,鬼舞辻無慘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的側臉,心底裡忽然回憶起了他那兩次瀕臨死亡的經曆。
在被繼國緣一打敗時,鬼舞辻無慘憑借著自己最後的力量逃走了,那時候他因為將珠世變成了鬼,而和八百比丘尼發生了無言的衝突。
鬼舞辻無慘一氣之下和她分道揚鑣,而在後來消氣了之後,他也沒有回去找八百比丘尼——即便他已經知曉了她那時候就在繼國家的事實。
鬼舞辻無慘沒有像她那樣預知未來的能力,自然不會知曉繼國家的那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將來一個會成為他最大的敵人,而另一個則會成為他最引以為傲的上弦之壹。
他隻知道,八百比丘尼一定會來找他。
那時的鬼舞辻無慘過於以自我為中心,在他看來,這世間再沒有人會像他一樣了解八百比丘尼,也不會再有人能像他一樣,和她一起走過那些於她而言過分漫長無趣的時光。
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再次見麵居然會是自己主動去找她——而且是以那種狼狽的姿態。
在那之後鬼舞辻無慘其實對鬼殺隊已經產生了戒備,所以他才會在所有賜給其他鬼的血液細胞中增加禁製——那便是為了防止像以前麵對繼國緣一時那樣,再一次出現類似於珠世趁著他陷入虛弱期,而借此脫離他的掌控這種事情。
而更令鬼舞辻無慘意想不到的是,時隔數百年,他會再一次被戴著同樣的花劄耳飾的鬼殺隊劍士打敗。
而之所以能夠繼續在這世間留存,又是因為八百比丘尼。
時至今日鬼舞辻無慘才真正發現,從來都不是八百比丘尼離不開他,也從來都不是八百比丘尼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而是——鬼舞辻無慘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忽然覺生出了幾分自嘲的心態,鬼舞辻無慘之所以會在第二次敗在日之呼吸的劍式下之後,又能再次蘇醒,大抵又是因為八百比丘尼吧。
雖然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用的是什麼方法,可再想起那時的場景,想起八百比丘尼最後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能聽出她的暗示。
但在那個時候,鬼舞辻無慘並沒有思考的意圖。
他隻是覺得憤怒——那些湧上腦海中的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令他不再擁有思考的能力。
從那之後一直到如今,又是過了近百年的時光,不再製造任何鬼的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所以他也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
哪怕他自己也並不明確,自己究竟應該思考些什麼。
但至少,鬼舞辻無慘迄今為止,頭一次生出了想要為了什麼人而改變的念頭。
他正視了自己已經受到了天罰這一事實,也正視了產屋敷家在鬼舞辻無慘【死去】之後,便不再被疾病纏身這一事實。
所謂的神,雖然看不見也聽不到,但或許的確是存在的。
而一直以來都深受神明眷顧的八百比丘尼,也必定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在鬼舞辻無慘的視線未能觸及的地方。
所以在時隔近百年之後,他又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
一路沉默著走來,似乎也讓他們之間的氣氛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局麵。
奇怪的安靜在他們之間擴散,足以令八百比丘尼心生感慨。
但她仍是沒有主動開口,而是如往常一般,在走回了離咖啡店並不算遠的公寓之後,從包裡找出了鑰匙開門。
因為是自己一個人住,所以八百比丘尼選擇的房子並不大,尤其是和以前——在她和鬼舞辻無慘仍作為【夫妻】而居住在一起時相比,更是產生了鮮明的比較。
如果是放在以前,在隻有他們兩人的空間內,鬼舞辻無慘必定又要露出嘲諷的表情了。
但當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在鬼舞辻無慘臉上時,卻沒有從那張俊秀的麵龐上看到那副她再熟悉不過的表情。
八百比丘尼從鞋櫃裡取出給客人穿的備用拖鞋,放在鬼舞辻無慘麵前說:“把鞋換了。”
大抵是她的語氣太過自然了,以至於鬼舞辻無慘竟真的聽了她的話,換好拖鞋後他站在客廳,看著八百比丘尼在矮桌前跽坐下來。
“不用給你泡茶吧。”八百比丘尼微微仰起臉看著他。
鬼舞辻無慘怔愣了一瞬,而後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
他在八百比丘尼的對麵坐下,看著她的臉沉默了許久。
如果是在多年前剛蘇醒的不久的時候遇見她,鬼舞辻無慘絕對不會是現如今這副樣子。
他曾無數次在那時的夜裡想過,再次見麵時掐著她的脖子質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曾無數次在那樣的夜裡孤身一人,在想起她時緊緊地攥著拳頭。
但令他自己也心生奇怪的時,在真正見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後,他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
他不是會詢問對方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的那類人,而他僅存的驕傲也不會允許他開口說出這樣的話。
於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後,八百比丘尼先開口了。
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輕聲道:“怎麼找到店裡的?”
聽著這種毫無波動的語氣,鬼舞辻無慘竟也沒有生氣的感覺,就像是已經接受了這樣八百比丘尼就是這樣的存在這一的事實一般。
“之前一直都在找你,但是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鬼舞辻無慘說:“直到前幾年發現還有其他人也在找你,所以才在近段時間得到了你的具體消息。”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那時甘樂醬對自己說過的話,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少了。
所以才會在見到童磨時隻以為是童磨在找她。
她抬起眼睛,視線對上了鬼舞辻無慘的眼睛,臉色未變:“沒有話想問我嗎?”
八百比丘尼本以為,他一定會想在第一時間追問當初未能問出來的事情。卻不料按照現在的狀況來看,鬼舞辻無慘竟真有一種一切都看開了的感覺。
而實際上,鬼舞辻無慘並非是不想問,他隻是——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思考了數秒鐘之後,鬼舞辻無慘才問她:“我那時候沒有死,是因為你嗎?”
這樣的問題一出來,空氣中便平白增添了幾分沉重的氣息,但他詢問這樣的問題時竟也一副平靜的模樣,倒是令八百比丘尼眯了眯眼睛。
於是她說:“是。”
“你也是知道的,在這世上活的時間久了,哪怕隻是普通人也會獲得一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原本是隻有預言術的,但後來我發現,似乎也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在鬼舞辻無慘麵前如此詳細地告知他自己的事情。
事實上,如果以前的鬼舞辻無慘也願意心平氣和地聽她說,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會告訴他。
但很可惜的是,那時候即便八百比丘尼想說,鬼舞辻無慘也不會想聽。
他隻聽得進自己想聽的話,也隻會關注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在你的身體裡,也存在著我的一部分。”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所以我把降臨在你身上的【死亡】,通過那一部分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說的時候很平淡,就好像隻是幫他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鬼舞辻無慘卻眉頭緊鎖,安靜了很長的時間。
“你有成功的把握嗎?”
“沒有。”八百比丘尼很坦誠地告訴他:“但我很早之前就看到了你的死亡,崩塌的無限城、以及你被日輪刀斬下頭顱。”
鬼舞辻無慘倏然繃緊了心弦:“什麼時候的事?”
“幾百年前吧,可能是四百年,也可能是八百年……或者是我們剛見麵沒多久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側過了臉,沒再看他。
她不知道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露出了怎樣的表情,更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在死寂般的沉默之後,她聽到了低低的笑聲。
那笑聲和她以往聽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樣,分明還是同一個人,分明在他們在一起的千年間鬼舞辻無慘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但現如今,僅僅百年,他卻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早就有這種打算了嗎?”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隻是想說這句話,他忽然間很想再問她些什麼,問她,在她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究竟算是什麼。
八百比丘尼否認了,“我曾經最想得到的結果,是在將你的【死亡】轉移之後,獲得真正的安寧。”
也就是代替他步入地獄。這並非是因為鬼舞辻無慘在她心目中有多麼重要的地位,僅僅是因為……八百比丘尼渴望著那樣的結局,渴望了過於長久的時光。
她隻是想要了結這世間的一切,永永遠遠地閉上眼睛。
但那個詛咒仍在她的身上留存,讓鬼舞辻無慘因她而得以存活之後,又讓她也睜開了眼睛。
自進門之後,鬼舞辻無慘便一直都在注視著她,他將八百比丘尼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這時才意識到,拋卻以往的偏見,哪怕她的語氣依舊平靜,其實也能從中體會到不同的情緒。
哪怕那樣的情緒對於普通人而言,實在是過於短暫而又細微了。
“但你仍然活著。”鬼舞辻無慘點明了這一事實,他伸出了手,曾經仿佛永遠也不會再有溫度的手,此刻竟也有了幾分熱意。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在他的手掌撫上她的麵頰時,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背。
——的確是帶著溫度的。
並非是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再是【鬼】,而是因為這種事情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隨時都可以發生變化——之前隻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與人類過於相仿,所以才一直沒有調整自己的體溫。
但現如今他的想法卻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在再次見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後,這樣的變化就更加明顯了。
無論是在何時,八百比丘尼都能很好地融入到人類的生活之中,就好像真的隻是個普通的人類一般。
在多年之前他們偶爾因為意見不合而短暫分離時,她也並非是獨自一人生活在荒郊野外,而是不斷更換著自己的住所,也不斷遇見新的人。
在她的身邊,永遠都會有其他人存在——無論她離開鬼舞辻無慘多久。
或許有一天她也會和那些人分彆,但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八百比丘尼從未被這個世界排斥過。
一直以來都會有愛她的人出現在她的身邊,哪怕那些人的名字並不是【鬼舞辻無慘】。
正如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