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西北風(1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14091 字 6個月前

正堂內的坐榻上,阿蘭與孟桑相對而坐。

阿蘭的眼眶還泛著紅,正小口喝著粥。而孟桑單手撐著下巴,靜靜注視著她,眼中儘是憐惜與溫柔。

等到阿蘭手中的粥碗見了底,孟桑打量著阿蘭平靜的神情,心下稍安。

師徒二人合力清洗完砂鍋和碗盤,回到內院。

孟桑從櫃中取出一床厚實的布被,領著阿蘭去到東廂房,一邊與她一起收拾床鋪,一邊笑道:“還好我前不久將整個宅子裡外都灑掃一遍,否則今日還得多費好些工夫呢!”

經過孟桑多番安撫,加上適才痛快哭過一場,阿蘭幾乎恢複了平日的沉穩模樣,周身氣場都靜了下來。

聽了孟桑所言,她彎了彎唇角:“您當時應該喊我們五個徒弟來幫忙。”

孟桑眉眼彎彎:“你們平日也很辛勞,好不容易放了旬假,沒得來我這兒繼續乾活作甚?”

阿蘭搖頭,神色認真:“這都是徒弟們應當做的。”

待到將東廂房都簡單收拾妥當,孟桑這才拉著阿蘭坐在床榻上。

她溫聲道:“師父曉得你今日剛剛逃離虎口,本不應該跟你再提起傷心事。可長痛不如短痛,咱們不如一口氣將這事兒解決了,免得留到日後再受其困擾。”

聞言,阿蘭的眼底先是閃過一絲黯淡與痛意,旋即就被堅定之色所取代。

她點點頭:“師父放心,阿蘭曉得的。您有什麼話,儘管說便是。”

“好,那師父就不拐彎抹角了。”孟桑將阿蘭的手拉過來,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和聲細語地將此事前後經過悉數向阿蘭全盤托出。

末了,孟桑歎氣:“無論如何,此事確實由我而起,師父先跟你說聲對不住,害你受苦了。”

阿蘭連忙抓住孟桑的手腕,懇切道:“這不是師父的過錯。”

“師父技藝過人,免不了要惹一些賊人眼紅。既然當了您的徒弟,就必然會被牽涉進這糟心事兒,阿蘭從無怨言。”

“即便沒有師父,那個好賭成性的阿兄也會在往後某一日,因著還不上賭債而將我賣了。而今有師父護著,阿蘭才能從火坑裡逃出來。”

“能當您的徒弟,是阿蘭的福氣。”

“傻阿蘭,”孟桑看著對方的目光裡含著憐惜,忍不住歎了一聲,複又斂去麵上溫和神色,語氣嚴肅,“如今你已知曉其中內情,那咱們就談兩件最為要緊的事。”

“頭一樁就是,你日後什麼打算?是留在師父這兒,還是再回……”

孟桑沒有說完,但阿蘭能猜出未儘之語。

阿蘭麵上露出厭惡之色,反手握住孟桑不放,堅定道:“師父,阿蘭不回去。我日後隻想一直跟在師父身邊,幫您乾活、照料您的起居,哪兒都不去。”

孟桑笑了,假意嗔道:“我可不需要什麼婢子,隻想要自己的寶貝大徒弟,能陪著說說話就好。”

說到這兒,她從懷中掏出阿蘭的身契遞過去:“這是你的身契,快將它拿走收好,日後仍是自由身。放心,跟杜侍從借的銀錢,我已經替你還給人家了。”

誰料阿蘭沒有半分想接過身契的意思,她直直望向孟桑,認真道:“贖身銀子數目不小,沒有讓師父白出的道理,理應是徒弟自個兒來籌這筆銀錢。”

說著,她眼中露出恨意:“況且,徒弟也怕恢複自由身後,那殺千刀的馮大郎將我捆回家,再隨意發賣了去。”

“於情於理,這身契暫且都得由師父您收著,徒弟才能安心留下。”

阿蘭的態度很是堅決,孟桑勸了好幾句,都沒能讓這個脾性倔強的大徒弟改變主意。

最終,拿阿蘭沒辦法的孟桑無聲歎氣,將對方的身契妥帖收好:“成吧,那師父先給你存著,等你憑自個兒的本事來拿。”

孟桑想起阿蘭藏著濃烈恨意的語氣,頓了一下,試探地問:“阿蘭,你是再也不想認他們了,對嗎?”

阿蘭毫不猶豫地點頭:“他們都能冷心冷肺地將我賣去平康坊,那我日後也不必再顧念什麼親緣,權當不識得他們。”

見到阿蘭這副沒有一絲一毫心軟的態度,孟桑是滿意的。

其實在救回阿蘭之後,她就一直很擔心阿蘭的態度。唯恐阿蘭哭完一場之後,會再度念起剪不斷的血緣親情,心軟地回到馮家。

如果是那樣,孟桑雖不會阻攔對方的決定,但也一定會對阿蘭心生失望。

還好,阿蘭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孟桑點頭:“既如此,那我就直接問了。”

“阿蘭,你想如何處置馮家的人?”

“我曉得當下女子的命運皆由男子做主。於理,他們賣你這事,刑律是不管的。”

“但是於情,這事兒就過不去,”孟桑微微眯眼,麵上無端浮現一絲危險之色,“無論你想做什麼,師父都會竭儘全力、找遍親友幫你達成心願。”

聽了這話,阿蘭咬唇,視線落在麵前的地磚之上,默默思索。

不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師父,我聽那販子說了,馮大郎將我賣了十五兩。徒弟想拿回自個兒的賣身銀子,不願他們得到一文錢的好處。”

“除此之外,徒弟還想拿回床榻旁的小竹箱。那裡麵都是阿耶在世時,他為我做的小玩意。”

說完自個兒的想法,阿蘭望向孟桑,躊躇道:“師父,這兩樁事會很棘手嗎?如果給您帶來很多麻煩,那便罷了。”

孟桑眨了下眼,忽而莞爾一笑,溫聲道:“應當不算麻煩,這兩樁事交給我來辦。隻是……”

她看向阿蘭,試探地問:“你就不想報複他們嗎?”

阿蘭點頭又搖頭,輕聲道:“自然是恨得牙癢。但阿蘭覺得,師父您的手是做美味珍饈用的,不應因這些事而臟了。”

“況且,”她冷漠地扯了下嘴角,“馮大郎嗜賭的脾性,決計改不了。即便咱們沒出手,他也落不著什麼好,下場是注定的。”

說罷,阿蘭看著孟桑,漂亮的一雙眼眨了兩下,麵上漾出希冀:“師父,日後阿蘭再不是馮家的阿蘭,而是師父的阿蘭、孟家的阿蘭,可以麼?”

孟桑笑了,屈起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錯了!你也不是孟家的阿蘭。”

阿蘭抿起唇,以為孟桑是婉言拒絕了,麵上閃過傷心之色,默不作聲地垂下頭去。

不曾想,孟桑敲完一下,就將阿蘭耷拉下去的肩膀提起,一字一頓道:“阿蘭,你把師父的話記清楚。”

“從今往後,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隻是你自己的阿蘭。”

心情低落的阿蘭聽了這話,倏地抬起頭,茫然又疑惑地“啊”了一聲。

孟桑溫柔地撫摸著大徒弟的鬢邊,軟聲道:“日子是自己的,隻有你才能決定讓它變成什麼樣兒。你是一個堅強又聰明的小娘子,不必這麼早就將自己一輩子定性。”

“阿蘭,師父希望你能認真仔細地想一想,究竟日後想要做什麼。”

“若你想要嫁一個好人家,那師父一定儘心儘力給你挑選夫婿,籌備你的嫁妝,絕不讓任何人欺了你去。”

“如若你不想嫁人,隻想專心乾活做事。那無論是國子監食堂,還是百味食肆,師父都能將內裡打點好,讓你不受任何困擾。”

“如若你又不想嫁人,又憊懶到不願動……”孟桑故意頓了一下,瞅見阿蘭露出焦急之色後,倏地笑了,故意歎氣,“那也沒法子了,誰讓你是師父乖巧懂事的大徒弟呢?”

“師父就勉強養你一輩子罷!”

原本阿蘭聽見那話都急了,當即就想表明自己的想法,然而沒等到張口,就聽見孟桑後頭一番話,心下一鬆。

阿蘭瞧出對方是故意“捉弄”,略有些惱地喚了一聲“師父”,隨後麵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誠懇道:“阿蘭不想嫁人,阿蘭隻想一直跟著師父,幫師父把百味食肆打理好。”

一聽這話,孟桑心頭一動,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這樣啊,那師父肯定是要尊重你的意願的。剛巧師父這兒有些想法,你若還不困,那我與你說說?”

阿蘭沒有察覺到異樣,乖巧地點頭:“師父您說,阿蘭聽著呢。”

孟桑嘿嘿一笑,親親.熱熱地摟著阿蘭的胳膊,用極具煽動力的口吻,給對方說起自己的規劃來。

譬如要更仔細地培養阿蘭,讓她成為全長安第二厲害的廚娘;譬如要讓阿蘭跟著丁管事多學些東西,成為能獨當一麵的伶俐小娘子,日後接手百味食肆……

聽到這兒,阿蘭蹙眉,下意識問道:“百味食肆有師父,為何要我來接手?”

孟桑不露痕跡地咽了咽津液,裝出稀鬆平常的口吻:“那我總歸是會累的嘛!到時候你管著麵上的事,而師父就專心做吃食,弄些新菜品。”

說笑呢!

哪一個領導是親自上陣乾活的?

尤其她如今是百味食肆半個老板,理應早些培養出心腹,把糟亂活兒都扔給對方。而她自己就做做美食,時不時丟出些新點子,通通讓手底下的人去落實。

這種躺著數錢、萬事不煩心的日子,多爽啊!

阿蘭沒覺察出異樣,隻覺得是孟桑器重她,心中湧出無限感激與豪情:“嗯!阿蘭曉得了。”

見狀,孟桑趁熱打鐵,繼續掰扯起《百味食肆未來計劃》,順便還給阿蘭畫了一個大餅,給她樹立一個“教會更多女子手藝,讓她們都能有活乾、有自己的底氣,再不受男子的擺布”的宏遠目標。

阿蘭聽得一愣一愣的,到後來隻顧著點頭應聲,儘力將孟桑說的話悉數刻入腦海中。

末了,孟桑站起身,拍拍阿蘭的肩膀:“好啦,時辰也不早了,咱們也該洗漱一番,早些睡了。”

“以後你就跟師父一起住在這兒,一道去國子監上工,晚間再一道回來,不必擔憂旁的事。”

聞言,阿蘭原本落了灰塵的雙眸,刹那間變得明亮,透著無數對未來期許:“好!都聽師父的!”

孟桑莞爾,領著乖徒弟去庖屋燒熱水。

待到兩人都洗漱完,回到內院時,孟桑溫聲問:“今夜可要師父陪你一道睡?”

阿蘭眨了眨眼,頗有些扭捏,但還是鼓起勇氣回道:“可,可以嗎?”

孟桑點頭,笑道:“自然可以。”

聽到準確答複,阿蘭默默抿出個笑來,瞧著就是一副雀躍模樣。

孟桑去正屋取了軟枕,回到東廂房,與阿蘭並肩躺在床榻上。

二人都還沒什麼睡意,就輕聲細語說著話。

說著說著,阿蘭不經意地問:“師父,那塊玉佩是您的嗎?怎得從未見您佩戴過?”

孟桑身子一僵,不禁又想起這玉佩的由來和含義。她輕咳一聲,含糊道:“沒什麼,是我一位友人的物件。今日顧念著你,就忘了這玉佩,且待之後我尋著機會還給他。”

阿蘭本就是隨口一問,聽完孟桑的解釋後,也沒太放在心上,說起旁的事來。

而孟桑卻被這一問勾起許多莫名情緒,心思老是會分神到玉佩和它的主人身上。

謝青章啊……

黑暗之中,師徒二人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兒話,隨後抵足而眠,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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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孟桑聽著更聲醒來,輕手輕腳地去灶上燒了一鍋熱水,隨後才回來喚阿蘭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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