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長嘉細細地聽著。
淩亂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沒過多久又突兀的停了。短暫的寂靜後,遠處再次響起幾道金屬碰撞之聲,隨即一聲刺耳地“吱呀”聲穿透了寂靜的鎮撫司獄。
那是本層最外圍的牢門被打開的聲音。
有人來了。
不止一個人。
從再次響起的腳步聲判斷,應該是三個人。
景長嘉緩緩坐起身。他在這鎮撫司獄裡關了半月有餘,沒人刑審他,也沒人來問他話。每日隻有一個從不說話的啞巴侍衛定時來給他送飯。
今日不到飯點,卻有人下來了。
是要提審他,還是……他那好弟弟終於忍不住了?
想到這裡,景長嘉雙眼一亮,竟然有些興奮了起來。
長時間的絕對寂靜,是能將人逼死的刑訊手段。這段時日若不是每天都多少有點動靜,偶爾還有老鼠鬨騰,景長嘉毫不懷疑自己撐不下來。
刑訊也不錯,也讓他看看楊以恒會讓誰來對付他。奪權親政,就該快刀斬亂麻。
拖半個月,真不像話。
景長嘉在心中樂淘淘地把楊以恒訓斥了一遍,又安然起身站定,好整以暇的等待另外兩扇門打開的聲音。
接連的開門聲後,一盞燈籠出現在了視野的遠處。
那往日給他送飯的啞巴侍衛提著一盞白紙燈籠,領著兩個人走了過來。
當先一個身著一身內侍的青袍,手裡提著一隻五層大食盒。一見景長嘉,他便笑著躬身,恭敬有加地道:“請雲中殿下安。”
“王公公。”景長嘉腳步未動,笑道,“這可不敢當啊。”
“雲中殿下說笑了,臣給您請安,那都是應當的。”王公公看了一眼啞巴侍衛,對方當即上前一步,打開了牢房的門。
門一開,王公公當即進入牢中。他躬身放下食盒,輕聲道:“殿下,陛下很是記掛您。您看,這是陛下特特吩咐為您準備的。”
那五層大食盒甫一打開,就散發出了一股不屬於鎮撫司獄的鮮香味美。
“您看這蟠桃金絲飯、酒蒸軟羊、五味杏酪鵝、蜜炙春雞、雪霞羹……都是您最愛吃的。”王公公一層層地打開,嘴裡不停地道,“陛下一早起來,就惦記著這事兒。禦膳房的廚子養得疏懶了,做不出您愛吃的味道……陛下起了好大的火氣。”
他一邊說一邊覷著景長嘉的臉色,見景長嘉沒露出什麼不滿,當即端起那碗蟠桃金絲飯,垂首低眉地遞給景長嘉:“殿下,您嘗嘗?”
景長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作為當今陛下的貼身內侍,王公公不會不知道私泄禁中之事是多大的罪名。他既敢說這話,那就是楊以恒的意思。
可楊以恒想用這件事告訴他什麼,他都不想關心了。
他隻知道,天子點餐,禦膳房自然要按著天子的口味來做。他們哪裡會知道,他們陛下今日偏要發神經,想給一個鎮撫司獄裡快死的罪臣點餐?
楊以恒沒了他掣肘,倒是有些像他那喜樂隨欲的親爹了。
見景長嘉一直不說話,王公公心中跳得厲害,他正猶豫著想要再開口,就聽景長嘉道:“王公公是我們陛下跟前的紅人,倒也不必在我麵前這般作態。”
他漫不經心地撥開眼前精巧的飯碗,另一隻手嵌著王公公的手臂,強迫他站直了身體:“這地方我待累了,我也不為難你。你儘管回去複命,咱們陛下想給什麼罪,我都認。讓他早早定好斬首的時辰,免得我沒了耐性,自行行事。”
他語調和緩,王公公聽了這話卻渾身一抖。
王公公垂目哀哀道:“殿下,您這不是要臣的命嗎?”
景長嘉輕嗤一聲,放開他的手臂,掃了一眼地上的五層餐盒:“斷頭飯都送來了,難道不是他已經等不及的意思?”
王公公又是一抖。
“回吧。”景長嘉沉聲道。
王公公無奈,隻得躬了躬身退回到那指燈的啞巴侍衛身邊,又看了身後那人一眼。
第三個人戴著黑兜帽,一直默不作聲。直到王公公退了出來,他才幾步走到門邊,輕聲喚道:“無咎!”
景長嘉聞聲一怔,他疾步走到門邊,看著那人摘下黑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張熟悉的臉。
來人正要開口,就見景長嘉抬起手厲聲道:“退下!”
王公公與啞巴侍衛齊齊低頭,步履迅速地往後退去。
直到兩人走出十來步的距離,景長嘉才收回視線,溫聲道:“貫容,你不該來。”
“我不來,還真不知道你一心求死!”周貫容急道:“無咎,你萬莫放棄,我們都在給你想辦法。況且我看陛下……我看他的意思,也並非是要你死的。”
景長嘉卻笑:“我哪有一心求死?”
“那你又何必曲解他的意思?惹怒了他,對你哪裡有好處!他現在可不是一心隻聽你話的好弟弟了!”
這話一出,周貫容自己都驚了一瞬。
他看著景長嘉的神色,穩了穩神才壓低聲音,安撫一般地道:“無咎,他畢竟是你一手帶大,你與他的情分總歸不一樣。現下的衝突……本就在預料之中,他隻要你退一步,你便退上一步,又如何?”
見景長嘉不說話,周貫容急急去拉他的手:“無咎,你想想你一心想做的事業,你讓人遠去西域,你讓人出海帶回來的那些瓜果香料,你不是說有著大用?你還未告訴我們該怎麼用。”
景長嘉避開他的手,眸色溫柔地看著他:“都是食物,百姓自會發現它們的用處。”
“那你讓人做的那些農具……”
“我留了手劄。”景長嘉打斷他的話,“也早早尋了民間的工匠學習。沒了我,他們也知道該如何製作、運用。”
周貫容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鎮撫司獄光線昏暗,明明滅滅的光落下來,在人臉上落下起伏不定的陰影。景長嘉的一雙眼隱沒在那樣的昏暗裡,隻有點點星子一般的光從裡麵透了出來。
是了,當今天子跟在他身邊長大,他哪裡不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麼?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好了?”周貫容低聲問。
“啊……”景長嘉愣了一瞬,才又笑道,“沒有。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