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犧牲的原配(15)(1 / 2)

小謝老師卻最終沒能等到她。

戚庭光瘋了一樣往家裡趕,唐沅和吳綺卻都不在家,等她再趕到宜新、拉著唐沅回到學校後,卻看見教學樓下麵的操場被封了起來,幾個警員來來去去,不許任何人靠近。

小謝老師死了。

她趁所有人不注意,跑上教學樓天台一躍而下。是腦袋著下的姿勢,頭骨被砸破開了,紅紅白白一大灘東西流出來,沾染上她曾經清麗的麵龐。她的脊椎被摔成一個扭曲的姿勢,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二十歲這一年的春暮。

戚庭光在那一瞬間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就像什麼珍而重之的東西驟然在她麵前粉碎成灰,那種當頭一棒的猝不及防甚至讓她沒有餘力去恐懼和悲傷。

她愣在那裡,感到一雙溫暖的手把她擁入懷裡,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勺,緩慢地一下下撫摸她的脊背。

“彆怕。庭光,彆怕。”

她聽到姐姐這樣說。

悲慟就是在這個時候席卷而來,排山倒海地淹沒了她。她仿佛置身於一片無際的汪洋,鹹澀的海水從四麵八方湧來,讓她沉溺窒息,然後化作淚水滾滾而下。

她終於痛哭出聲。

……

東文女子小學的國文老師謝舒儀出生在滬城東邊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漁村,她是家裡的老二,上頭還有一個大姐。

她爹娘一心想生兒子,卻偏偏一連兩胎都是女兒,頭一個大姐好歹占了個老大的名頭,得以在那個“家”裡活下來,她這個老二的到來卻徹底點燃了她爹娘心裡的戾氣,自然而然地,她就成了那個家祭祀求子的犧牲品。

她奶奶說,她爹娘一連生兩個女兒的原因是他們對老大太仁慈了,那些沒投胎的女嬰認為他家是個好去處,所以才一直生不出兒子。

那怎麼才可以生出兒子呢?

很簡單啊,把老二虐殺了,骨灰撒在村口大路上,讓千人踩萬人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讓那些沒投胎的女嬰害怕了,自然就不敢投身到她他家了。

她爹娘對她奶奶這番話深以為然,轉頭就用麻繩把繈褓裹了個嚴嚴實實,抱著就出了門。

他準備去海崖邊把這個二女兒撲殺掉。

可惜,謝舒儀命不該絕,村裡唯一的老夫子救下了她。這夫子是幾十年前參加過科舉的前朝秀才,老伴早早地去了,兒子媳婦一家又都死於戰亂,他一個人拎著書箱,從城裡躲到了鄉下,在這小小漁村安了家。

老秀才給了謝舒儀她爹幾吊銅錢,謝舒儀就成了他的孫女。

謝舒儀被老秀才當成親孫女兒一樣一手養大,教她識字讀書,教她長成了和她大姐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子,知書達理,溫柔嫻雅,笑起來臉頰邊兩個酒窩,甜極了。

謝舒儀稍稍長大點後,老秀才怕她親爹一家纏上來,攢了錢帶她搬到滬城。祖孫倆租了個小屋子,老秀才去給人教書,謝舒儀就在同一間學校上學,一老一少相依為命,日子雖清貧些,也是平淡的幸福。

老秀才年紀大了,他這一生顛沛坎坷,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一個人辦了四個人的葬禮,重重打擊之下,後來已是百病纏身,幾乎油儘燈枯。

老秀才死在謝舒儀十七歲這年,在一個極平淡的上午,突發急病猝死在家裡。等謝舒儀中午放學回去,看到的就隻是他已經冰涼的屍體。

謝舒儀用家裡大半積蓄給老秀才辦了個體麵的葬禮,關在家哭了幾天,再次走出家門後還是和以前一樣,吃飯,睡覺,上學。

老秀才曾經告訴她,這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謝舒儀深以為然,所以哪怕這世上隻剩她一個人,她也要好好兒地活。

家裡的剩下的錢支撐著她讀完了高中,畢業後她就離開了校園,投身進滬城紛繁忙碌的社會。這個時候的高中生是很稀有的,她很快應聘上了小學國文教師的工作,自己掙錢,自己做飯,自己生活。

她以為她會這樣過一輩子。

她沒想過她的親生父母會再次找來。

他們堵在她的學校門口,要她跟他們回去。她那個不知多少年沒見麵的弟弟長大了,得娶媳婦,需要一筆彩禮。

他們想把她賣給村子裡一個老鰥夫,換一筆豐厚的彩禮。

她是決計不肯讓這幫渣滓毀掉自己的人生的。她去警務司報案,那些人當麵答應得很好,可她爹娘不知和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就突然改口說女大當嫁,婚姻嫁娶本就是父母之命,警務司管不著這事兒。

她沒有親人,沒有願意為自己拚命的朋友,官府那些人又讓她回去待嫁。她幾乎走投無路了,就想要跑。

她已經連包袱都整理好了,她買了一張去燕京的火車票,隻要上了火車,天南地北,她就自由了。

可她卻沒能逃得掉。

她是在那個小漁村長大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個村子的情況。生在那樣的家庭,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由人,出嫁不會改變命運,隻是從狼窩跳進虎口。

她離開那兒的時候,她那十四歲的大姐已經嫁人了,嫁過去不過一年,肚子就鼓了兩次,頭一個孩子沒能在她肚子裡待滿三個月,因為她婆婆說那是個女胎。

她的大姐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需要流產這個事實。一碗殺人藥喝下去麵不改色心不跳,那是早已經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麻木。

謝舒儀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她這一生都無法擁有這樣的麻木。老秀才教她四書五經,知識給了她清醒,這份清醒讓她意識到,隻要她回去了,她就不再是謝舒儀,而隻是一個生育機器。

所以她從學校天台上跳了下來,毫不猶豫,義無反顧。

在無儘的黑暗到來之前,她選擇把一生終結在黃昏裡。

……

唐沅隱約能猜到謝舒儀為什麼選擇死在學校。對這個社會,她是怨恨的,她本該有燦爛美好的未來,卻被儘數抹殺。

誰是劊子手呢?

她那生而不養的爹娘,袖手旁觀的警務司,還有這些冷眼放任她在泥潭裡掙紮的人。

她選擇死在眾目睽睽下,親生爹娘逼死女兒,這是個很好的新聞爆點,那些聞風而動的記者們不可能無動於衷。

隻要這件事有了關注度,她就贏了。

生前沒有人看到她的痛苦,而她死了,她要他們再沒法無視她。

唐沅少不得要幫她一把。

新聞傳播是需要時間的,這件事歸根結底同警務司脫不了關係,所以他們才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場,希望把影響控製到最小。

但唐沅的一個電話,卻讓他們的努力都化為了泡影。

各家報社雜誌的記者急匆匆趕到學校,眼裡閃動著奇異的光,像一條條聞到肉香味的餓狼。

政府勢弱,警務司也強不到哪兒去,也就敢衝平民老百姓耍耍威風。他們背靠大樹好乘涼,向來是不懼的,衝破了重重阻礙直奔第一死亡現場,連一個眼神都沒給那些警員。

警務長急得大吼:“不許動,前麵不許進,誰再動就開槍了!”

卻沒一個人鳥他,記者都扛著照相機繼續往前衝,生怕比彆人慢一點。

開槍?

嘿,你倒是開啊!保險栓都不敢拔,在這兒嚇唬誰呢?當他們都是三歲小孩好哄騙啊?

唐沅叫了人來為謝舒儀收斂屍體,她爹娘還想再攔,卻被幾個彪形大漢一瞪,都不消多說什麼,他們就軟下腰來。

正如謝舒儀所想,警務司的人可以忽視她,卻沒法忽視那些記者,沒法忽視唐沅這個宜新老板。

於是那對一心拿女兒換彩禮的夫妻被警務司的人帶走,他們的臉在記者的鏡頭下暴露了個乾乾淨淨,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麵臨千夫所指和牢獄之災。

謝舒儀想要的結果終於還是到來了,代價卻是她的生命。

殯儀館的人把謝舒儀的屍骨收斂在臨時的玻璃棺裡運了回去。自殺身亡的人是不講究那些繁瑣冗長的喪葬禮儀的,何況謝舒儀在這世上也再沒有什麼親人。

她的屍體當天就被火化成灰,安置在一個小小的骨灰盒裡,等著第二天下葬。

戚庭光哭過一次後已經平靜許多,沉默地看著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安置好謝舒儀後隨唐沅回到了家。

吳綺主動去挨著她睡,小姑娘模模糊糊地睡過去,半夜又突然驚醒,一個晚上都在反複的驚懼不安中度過,第二天就生了病,發起了燒。

唐沅請了醫生上門,親自給小姑娘兌藥熬粥。她昏睡了一個上午,日中剛過卻又掙紮著爬起來,要去殯儀館送謝舒儀最後一程。

整個班的女孩子都到了,大家穿著黑色衣服,肩膀上彆一朵白花,沉默地看著大廳裡臨時布置出來的靈堂,誰也沒有說話。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