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犧牲的原配(15)(2 / 2)

謝舒儀的葬禮靜默而有序,外頭卻因為她的死又熱鬨了起來。

幾家大報紙都跟約好了似的,紛紛把“親生父母逼死女兒”的聳目標題放到了頭版頭條。

這幾家大報紙都是商業性質,本就是以賺錢為最終目的,唐沅這邊銀子開道,他們那邊便不會給她找不痛快,刷刷刷下筆如神,在原有的基礎上又自由發揮了一通,幾乎把那對夫妻塑造成了十世大惡人,順便還暗戳戳踩了一腳警務司。

這時候的人是麻木愚昧的,卻也是單純熾熱的。謝舒儀短暫悲慘的一生顯然帶給了他們極大的衝擊,尤其是那些尚且身處象牙塔的年輕學生,一個個更是義憤填膺。

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謝舒儀美麗溫柔,知書達理,卻在最好的年華被親生父母逼死,顯然完美符合悲劇的所有標準。

於是不斷地有社會團體發聲,要求給那對夫妻判重刑,謝舒儀畢業高中的學生甚至跑到警務司門口靜坐,要求政府還謝舒儀一個公道。

謝舒儀的骨灰盒從殯儀館運往城西公墓,竟也有素不相識的人等在公墓門口,希望給這位可憐的女孩獻一束鮮花。

唐沅和戚庭光參加完她的葬禮後回到家,小姑娘比以往所有時候都要更加沉默,喝了藥後就去睡了,唐沅卻獨自來到書房,提著筆久久不語。

她想寫點什麼,發出一些什麼聲音,卻覺得胸口沉悶凝滯得像是堵住了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得她窒息。有什麼東西被埋在巨石之下,橫衝直撞,想重見陽光。

它們尖叫著,撕扯著,似乎想衝破她的身體。她此刻看到的不止是謝舒儀,還有戚笑敢,還有草兒,還有千千萬萬生而為女人卻被毒啞了喉嚨的人。

她得為她們寫些什麼。

她閉了閉眼,把巨石之下的聲音召喚出來,交給它自己手中的筆,然後冷眼旁觀它在紙張上筆走龍蛇地落下字跡。

……

第三天新發行的《滬報》上,大家就發現,那個因為《草兒青青》和翻譯《資本論》名噪一時的竹文又發表了一篇文章。

文章的名字叫做,《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

“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隻有我知道。現在我決定告訴你,噓,你不可以告訴彆人。

“這個秘密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

“你不相信嗎?真的,這是真的,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街上走的那些長頭發穿裙子的不是女人,它們是傀儡,是機器,負責洗衣、做飯和生孩子。它們生出的孩子也沒有女人,隻有男人。男人被長頭發的機器養大,養大後再帶回來一個長頭發的機器,繼續生男人。這個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我們的民族就是這麼延續五千年的。這是真的。

“那女人去哪裡了呢?來,我來帶你看她們。……

“看到了嗎?這兒有一個女人啊,那團在糞坑裡沉浮的屍骨,她是女人啊。她是我的姐姐,她被媽媽溺死在糞坑裡,那些蛆蟲吞噬了她的皮肉,留下了雪白乾淨的骨頭。你看她的骨頭,多麼漂亮啊。

“來,來,這兒有一個女人啊,那個穿暗紅旗袍的,她是女人啊。她一個人走了這條小路,遇到了村裡的二流子,她死啦。你來看她的腿,呀,呀,腸子從那裡掉出來啦。

……

“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這下你該相信了吧?咦,你問我嗎?我不是女人呀,他們剁掉了我的手,砍斷了我的腳,給我套上三寸的繡花鞋,又挖去了我的眼睛。你看,你看,我已經什麼都沒有啦,我隻剩下一個子宮,這裡長著一個男人。和你說完這句話,我的嘴也要被他們割掉啦。

“你看,你看,他們來啦。”

與其說這是一篇文章,不如說這是一篇精神病人的囈語。她用神經質卻又天真無辜的語氣指著那些死掉的女人,飽含欣喜的樣子像一個迫不及待分享玩具的孩子。

可,這些真的隻是毫無意義的囈語嗎?

不是這樣的,所有人都知道。

那些一出生就被殺死的女嬰,穿裙子被奸|殺的女孩,嫁人後家暴至死的妻子……

她們不存在嗎?

不,她們比比皆是。

似乎女人這一生就該為男人而活。他們為她的腳纏上裹布,彎折成三寸金蓮的樣子,讓她足不能行;他們為她蒙上雙眼,拿走所有的筆墨紙硯,讓她目不識丁;他們割掉她的舌頭,讓她無法發出反對的聲音;他們還為她套上枷鎖,讓她三從四德。

曆史從來隻是男人的曆史,而對於女人來說,能夠相夫教子就已經是對她們最大的恩賜。

如今到處叫囂著革舊立新,那些所謂的自由平等卻依然隻是一句空喊的口號。每一天,在不知名的角落都會有死去的女人,如當初的草兒,如現在的謝舒儀。

這篇文章在滬城,尤其是青年女學生中掀起萬重波瀾。就像謝舒儀說的,知識帶給她們清醒,沒有人比她們更能明白女子在這個吃人的社會上真實的處境,正是因為了解,對謝舒儀的共情才更加來勢洶洶,讓她們憤怒又悲哀。

著名的女性革命家白萍是最先站出來聲援唐沅和謝舒儀的。她洋洋灑灑寫下一篇長文,借自己的筆問,《我們的社會為什麼容不下女性》?

文章裡的一聲聲詰問針針見血,將這個社會虛假和平的表皮撕了個粉碎,露出下頭肮臟泥濘的內裡。讓陰暗暴露於陽光之下,再沒有人能當它們不存在。

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從來不是被壓迫,而是被壓迫卻不自知。就像謝舒儀的大姐,有誰規定了她必須嫁人生兒子呢?但她卻理所當然地把“生兒子”看作了自己人生必須實現的目標,甚至為此不惜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在這個世界上,像這樣被洗腦毀掉的女孩子還有多少呢?

她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

謝舒儀的死鬨得轟轟烈烈,唐沅的那篇文章似乎撕開了一個口子,於是那些女孩子們常年累積的憤恨不甘得以釋放,那股力把那道口子越撕越大。有人往那口子裡扔了一把火,於是星火燎原,所有地方都熊熊燃燒了起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橘紅色躍動的火光。

有人希望這把火能燒得更大些,燒儘這世間一切不公;卻也有人舉起舊條陳規的水缸,拚命地想要那火迅速熄滅,恢複到以前海清河晏的樣子。

這件事沒鬨騰幾天,就有人不安分了,往《東方月報》投稿了一篇文章,內容直指唐沅和白萍。

“近來鄙人聽聞滬城發生了一件大新聞,新聞說有父母逼死親女,我駭了一大跳,細細觀去,通篇皆是那父母如何可惡、女兒又如何可憐雲雲,寫得一板一眼,就像那記者親眼見到了一般。我心下疑慮:世間父母無不愛子女者,這對父母怎麼卻又把女兒當做仇人呢?有此疑慮,便少不得親自考證一二。……

“……你道是個什麼原委?那做父母底不過思慮女兒年歲漸大,有心替伊尋個丈夫。嫁妝聘禮俱已備好,隻待這女兒回去行那成親之禮。孰料,這女子嫌夫家年歲稍長,在外又已有情郎,竟抵死不從,素日尋死覓活,不知惹出多少笑話!……

“諸君,古訓有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女為情郎背叛婚約,對夫不忠,此一罪也;又違抗父命意圖私奔為妾,對父不孝,此二罪也;在學校這等聖賢之地尋死覓活,給校方帶來麻煩,對友不義,此三罪也。此等不忠不孝不義之徒,竟還在死後落了個清白名聲,惹出這許多風波來,實是可笑,可歎,可諷,可鄙!……”

這人狂妄地將自己置於無上高位,居高臨下地評判著底下芸芸眾生。批判完謝舒儀後,又將唐沅和白萍的文章都批了個一無是處,認為唐沅寫的東西“狗屁不通,枉為讀書人”,又說白萍偏聽偏信,頭發長見識短,毫無判斷力。

最可笑的是,他滿口仁義道德,口口聲聲說自己尊重女性,卻偏偏又端著他男人的架子不放,字裡行間都是對女子高高在上的蔑視。

換句話說,就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實實在在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滬城城西。

一座擠在小巷裡的破爛小院裡,一個麵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正坐在桌子前,神情頗為得意地看著最新發行的《東方月報》。

這兩天女老師謝舒儀死亡的事件鬨得沸沸揚揚,最終演變成對女權問題的思考和鬥爭,無數女性甚至男性卷入到這次事件中去,滬城文人圈子裡前所未有的熱鬨。

可在他看來,這群人完全就是在瞎胡鬨。一個女老師跳樓而已,這華國每年死的人千千萬,怎麼偏偏就她死得不同凡響了?不過讓她回老家結個婚而已,人不都是要結婚的嗎?就她非要尋死覓活,死了也活該!

還有那些女學生,一個個的懂個什麼?被人拿來當槍使都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是正義的使者,能蕩儘天下不平事呢。

實在是可憐又可笑。

不過這樣也好,她們鬨得越大,才越有他的機會。

想他寫了這麼多年文章,始終遇不到貴人,鬱鬱不得誌,這次的事情,就是老天賜給他揚名立萬的機會!

其他人膽小,不敢去觸那些娘們兒的黴頭,他可不怕。等他這篇文章攪動起風雲,有人開了這個口子,其他同誌之士必會積極響應,為他搖旗呐喊,那時候,就是他飛黃騰達之時!

至於那個什麼竹文和白萍,嗬,一個男人中的慫包軟蛋、替女人說話的廢物,一個空有虛名的娘們兒,看他怎麼拿他們做跳板,直上青雲之路!

女人嘛,就該在家裡相夫教子,出來鬨什麼革命,示什麼威?

徒惹笑話嘛這不是。

男人看著那雜誌上刊印的自己的文章,暢想著揚名立萬後的好生活,抬起手邊的煙杆又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麵容隱在氤氳的青煙裡,渾濁的雙眼時不時閃過一道金光,像一個蟄伏的鬼魅。

***

高卓滿以為自己的文章一經問世,必會掀起一場颶風。他振臂一呼,必是萬人響應,迅速壓倒那些叫囂得厲害的不守婦德的女人,讓她們認清楚自己的地位。

卻不曾想,這颶風的確是掀起來了,卻不是衝那些女人的,而是衝他自己的。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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