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上回與尉遲越分彆時,他還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如今乍然聽他開口說話,嗓音也沒有後來那般低沉,帶著些少年人的清越,這感覺實在莫可名狀。
皇後宮中的宮人忙下拜道:“回稟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與小娘子,入宮謁見皇後娘娘。”
沈宜秋心一涼,這下不見也得見了。
祖孫倆正要跪拜,尉遲越卻道:“姑祖母不必多禮。”
一邊說一邊下了輦車,反倒向著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聲姑祖母嚇了一跳,她不曾隨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認一門偏宜親戚。
沈老夫人忙避讓,連道不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頓了頓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天恩浩蕩,沈氏沒齒難忘。”
尉遲越回過神來,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義輕生,救萬民於倒懸,是我大燕的國士,如何封賞都不為過,孤不過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謝了恩,吩咐孫女向太子行禮。
沈宜秋不情不願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行過禮便退至祖母身後,低垂螓首。
尉遲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與沈老夫人攀親戚,便是為了順理成章從肩輿上下來,否則他在高處,又有帷幔遮著,著實不便觀瞻。
他計劃得頗為縝密,奈何沈氏絲毫不能領會他的苦心,隻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曾抬一抬眼皮。
尉遲越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難題。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貴胄,走到哪裡都能引發女子爭相觀睹,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孩童,見了他總不免多看幾眼,便是害羞或膽小,不敢逾禮盯著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幾眼。
偏這沈氏是個例外。
尉遲越尋思著,從她那裡望過來,恐怕隻能看到他袍裾——她總不能看著袍裾便對他一見傾心吧。
而此時沈宜秋正瞅著他的袍腳。
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綾襴衫,下擺上用銀泥繪出群山,再以金綠線相交,繡出蒼鬆翠柏,襴衫以外,又罩了層如雲似霧的煙色紗縠袍子,廣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見男人修長手指間還捏了一把玉骨折扇。
她不禁暗自稱奇,上輩子尉遲越衣飾上向來漫不經心,除了朝會或郊祭之類的場合會穿公服、朝服,其餘時候幾乎總是穿深色窄袖騎裝,足蹬烏皮靴,腰圍蹀躞帶,怎麼方便怎麼來,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麼風,這廝竟也學那些五陵少年、貴遊紈絝,打扮得像隻開屏孔雀。
她心念一轉,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幾年時常入宮陪伴郭賢妃,他穿得如此風騷來後宮,多半是去會他表妹。
尉遲越哪知她心裡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宮側殿,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計劃得萬無一失,誰知在最後一步上折戟。
他大費周章,自不甘心就此離開,對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後問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頭皮一麻,這還沒完了?不禁深恨出門前沒占上一卦。
不過她先時還有些疑慮,生怕尉遲越與她一樣是死而複生,聽了這話倒是放下心來。
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們倆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尉遲越記得前塵往事,恐怕遠遠見了她就會繞道走,哪裡會邀他們同行。
太子殿下發了話,沈家祖孫自不能違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輿和步輦,帶著一乾隨從,向著皇後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張皇後已知沈家祖孫要來拜謁,已等候在殿中,誰知太子也一起來了。
張皇後狐疑地看了看玉樹臨風的兒子,按捺下心中疑問,叫宮人請沈家祖孫入內。
行禮畢,皇後命宮人給沈老夫人賜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發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隻是張皇後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後身邊,皇後握著她的手稱讚:“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嫻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於藍。”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後對她如此盛讚,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張皇後又道:“七娘不必拘謹,隻當這裡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著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後這麼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尉遲越坐在皇後下首,沈宜秋一抬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尉遲越終於等到沈宜秋抬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岩岩若孤鬆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隻見他麵沉似水地看著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克,即便這一世並無瓜葛,隻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尉遲越暗暗覷瞧,卻見沈氏麵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