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對皇帝秉性了如指掌,心知他不過是借機逞一逞為人父的威風,此時見他神色語氣趨於和緩,便向淨虛真人乜了一眼。
淨虛真人先前見他們天家父子失和,恨不能把自己縮成螻蟻大小從門縫裡溜出去,此時見皇帝緩頰,心知他心裡已經鬆動,隻欠一個台階下。
這便是他的用武之地了。
老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拂塵,向皇帝行了一禮:“啟稟聖人,小道有一言鬥膽啟奏。”
皇帝對淨虛真人一向敬重,雖然剛才見他有些失態,也隻當是太子咄咄逼人所致,便頷首道:“阿師儘管直言。”
淨虛真人抖了一下拂塵道:“方才小道不慎聽見聖人所言,那沈氏女公子父母已亡故?”
皇帝點點頭。
淨虛真人高深莫測地掐了掐手指,掀動嘴唇,念念有詞,忽然雙眼一亮,喜道:“殿下鳳子龍孫,命格貴不可言,一般命格不堪為其敵體,倒是像沈氏女公子這般的,尋常人家福薄,娶回去興許有損無益,與殿下卻是天作之合。”
皇帝將信將疑,乜了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又看向淨虛真人:“此言不虛?”
淨虛真人道:“天道玄遠,小道修行淺薄,不敢妄言窺破天機。不過若有半句虛言,便讓天降雷火,令小道粉骨碎身。”
皇帝撫了撫須,沉吟道:“真人言重。”
淨虛真人又道:“小道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雖儒家之言,小道亦深以為然,周幽失道,天欲亡之,故有壓弧箕箙之禍,若說周亡於褒姒,卻是本末倒置了。聖人仁德愛民,太子至純至孝,我大燕必定福祚綿長,千秋萬代。”
皇帝沉吟片刻,頷首道:“阿師此言甚是。”
轉頭對兒子道:“爾當時時反躬自身,常思己非。”
尉遲越再拜:“謹遵阿耶教誨。”
皇帝站起身,親自扶了兒子起來。
兩人一番父慈子孝,又是其樂融融。太子更是執起袖子,親自替父親展紙研墨,待墨跡稍乾,便迫不及待將那道來之不易的手諭揣入懷中。
皇帝留他宿在華清宮中,見他執意要立即回宮,便也沒有強求。
尉遲越辭出,一路馬不停蹄,回到東宮時也已是月上中天之時了。
他顧不得饑腸轆轆,飲了一杯茶湯,便將賈七和賈八叫進書房,屏退了左右。
賈七知道是為了那樁四十杖的差事,不待太子發問,便主動道:“啟稟殿下,仆等已將殿下交代的話傳了出去,想必不日便能傳遍閭裡。”
尉遲越微微頷首:“那便留四十杖,餘下四十杖明日去領了。”
兩兄弟鬆了一口氣,想到明日不免吃一頓皮肉之苦,又是心驚膽戰。
賈七又道:“仆另有一事稟告殿下。”
尉遲越抬起眼皮。
賈七道:“仆等今日在市井間聽說一樁奇聞異事。因這事出在崇義坊,仆等不敢隱瞞。”
尉遲越本來興致缺缺,一聽是沈府所在的“崇義坊”,便即抬起頭來。
賈七接著道:“那崇義坊西南隅有一座善壽寺,中庭種了一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樹,前幾日不知怎麼,生出一片五色斑斕的葉子,那葉子上的花紋隱隱看得出是鳳形。如今街巷間都在傳,道崇義坊要出鳳凰了。”
尉遲越不由一笑,這傳言倒是不假。
賈七見他微露笑意,撓了撓腮幫子,上杆子奉承道:“可見咱們太子妃娘娘是真鳳降世,上天都有符應的。”
尉遲越一哂:“巧言令色。哪來什麼符應讖緯,都是無稽之談,不過是有人想造勢罷了。”
他略一思忖,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當日花宴,沈老夫人帶了個孫女赴宴,也不記得排行第幾,似乎是長房的。
此事多半是她家人自作聰明,若非他本來要娶沈氏,豈不是讓沈家淪為全京都有識者的笑柄?
他不以為意,隻是一笑了之。
兩兄弟退出書房,穿過回廊,出了長壽院,賈八終於按捺不住,將肚子裡憋了一天的疑問倒出來:“阿兄,殿下方才說符應之說都是無稽之談,又說京中的有識之士都不會相信,卻為何又命我們去傳那種謠諺?”
賈七橫了兄弟一眼:“你懂什麼,殿下不過是借此透個風出去,叫全京都的人知道,東宮要娶沈家七娘子,叫寧沈兩家看著辦。”
賈八抓了抓後腦勺,大惑不解:“這說不通呐,沈小娘子和寧家定了親事,若是兩家聽說了,先下手為強,這幾日就過了定,或者那寧公子乾脆拐了咱們太子妃私奔,那豈不成了打草驚蛇?”
賈七彈了弟弟一個腦瓜嘣:“說你傻,你還真是傻!叫你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奇故事,把腦瓜都看焦糊了吧!說破不道破,這是全兩家的體麵。殿下吩咐咱們去辦,自然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穩。你何曾見過太子殿下失手?”
賈八仍舊有些困惑,摸摸頭:“倒是不曾……”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侍衛,將皇帝的手諭從木函中取出,展開看了看,然後命內侍研墨。
天家娶婦也要三媒六證,不是降個旨就能將事定下的,上一世他娶妃,諸般事宜都是由朝臣擬定的,大媒請的是宗正寺卿,他叔祖父晉陵王,雖說是德高望重的郡王,但畢竟是他尉遲家人。
這一回,他心中的人選是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他身為宰相,又出身世家,無論年資還是家世都是不二的人選,而且與夫人多年來伉儷情深,在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尉遲越寫完帖子,交給黃門封緘好,撂下筆,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敲了敲書案。
他壓根不擔心寧家會先下手為強。
他了解寧家,更了解寧彥昭。
他知道他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