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隻剩下兩人,尉遲越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捏了捏眉心,露出疲憊之色。
沈宜秋斟了杯清茶,默默遞過去。
尉遲越抬眼望她,苦笑了一下:“若非五郎碰巧有此際遇,此等蠹政害民之輩便安然無恙,孤明知他惡行,卻姑息養奸,任由他為害一方。”
他一向行止端重,便是閒坐時亦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可沈宜秋此刻看著他,卻莫名覺得他肩背上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山。
她目光微微一動,也顧不上後宮不得議政的規矩,開解道:“殿下有自己的難處,不得不權衡利弊,自然如履薄冰。五弟年幼,有些事未必清楚……”
尉遲越搖搖頭:“權衡算計得太多,便如誤入迷障,倒不如五郎赤子之心見事分明。孤總想著等一等,孤在東宮裡錦衣玉食自然等得,可這些求告無門的百姓如何等?”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坐到他身邊,將手搭在他胳膊上:“殿下已做得很好,不必待自己太苛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有愛民之心,是社稷之福。”
尉遲越抬起眼皮凝睇她:“原來在小林待詔眼裡,孤有這麼好?”
沈宜秋一聽他口吻,便知他又沒正經,正待挪遠些,男人已經舒臂攬住了她的肩頭:“既如此,今晚小林待詔與孤將流言坐實了可好?”
這男人為何能在一本正經與輕佻浮浪之間神行萬裡、來去自如,太子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隻能無可奈何道:“那種……流言甚囂塵上,有損殿下清譽,殿下還是……”
尉遲越薄唇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輕觸了一下:“我生怕傳得不夠荒唐。”
沈宜秋聽出他弦外之音:“殿下另有籌謀?”
尉遲越道:“不愧是我的小丸,聰敏得緊,該賞。”說著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賞。
尉遲越接著道:“曹彬此人罪大惡行還不在欺男霸女。關中連年水旱欠收,朝廷頒令,讓流民就地附籍,授予田地,給複三年,休養生息。這本是利民惠民之策,曹彬之流卻趁機將治下戶口假充附籍戶,吞並田地,借此中飽私囊。”
他冷笑了一聲道:“吞沒朝廷租稅他還嫌不夠,又縱容豪富強買、兼並良民田地,從中牟利。”
沈宜秋聽得背上發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無田可種,與失去田地的當地農戶一樣,隻能依附於豪家富戶,交著比官稅重十數倍的租稅。
她很快發現其中的問題:“可是清查戶籍,搜括隱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無確鑿證據,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儘?”
尉遲越聽她一陣見血點出其中的關竅,不由刮目相看——以殘殺良民的罪名將曹彬押解回京審判不難,但若是根本症結不解,慶州百姓仍舊無一日安寧。
何況曹彬與薛鶴年多年來沆瀣一氣,手中必然握著許多薛鶴年的把柄,此次將他押解回京,薛鶴年定然要力保他。
皇帝受了那麼多賄賂,自然也想息事寧人。
到時候曹彬大可將殘殺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無可能。
因此他們必須找到曹彬為禍一方,隱沒戶口的切實證據,讓他無可狡辯。
可是如何搜集證據呢?太子大張旗鼓地駕臨,曹彬自然有防備,定然已將形跡遮掩好。
太子總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問他罪吧?
沈宜秋正思忖著,便聽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喬裝打扮去城中玩玩?”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驛館歇宿。
尉遲越安頓下來,與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罷晚膳,吩咐侍衛道:“將那牛姓匪首帶過來。”
不一會兒,那牛天王便被帶到太子跟前。
他往堂中掃了一眼,隻見一穿金戴銀的俊俏年輕人高踞榻上,看麵貌不過十八.九歲,想必便是傳說中的太子。
太子兩側各坐著一少年,一個是他那好二弟,另一個身穿白袍,白麵紅唇,生得嬌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簡直像個美嬌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寵之一了。
兩人沒說話,但眉來眼去,一看就是有奸情。
牛天王心裡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德性,不拿窮苦人的命當命。
他見了太子也不下跪,侍衛在他膝窩裡踹了一腳:“大膽賊囚,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牛天王吃痛,不覺跪倒在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吭聲。
尉遲淵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最恨的當屬此人,虯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牛二郎哼一聲就是豬狗!”
尉遲越對侍衛揮揮手,侍衛行了個禮便即退下。
太子這才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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