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 賀顧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被顏之雅看穿心中所想了。
但過了半刻,他卻又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畢竟他都離京快要小半年,眼下才剛回來, 在旁人眼中他應還是個癡情為妻服喪的駙馬, 顏之雅應當想不到, 他說的這個朋友就是他自己,更加想不到另外那人便是三殿下。
賀顧定了定心神, 睜眼說瞎話,篤定道:“的確是我的一個朋友。”
顏之雅聞言沉默了一會,道:“好吧, 那便算是小侯爺的一個朋友罷, 侯爺可有什麼要替他問我的?”
賀顧道:“我這朋友一連做夢,夢見那人好幾個月了, 備受困擾, 可前幾日他遭了些事, 如今想通了,總是沉溺於夢境不是辦法,我這朋友便打算乾脆不再繼續糾纏下去, 也不再想著他那朋友,隻是真要放手……又難免有些不甘心,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釋懷……”
顏之雅道:“為何一定要放手?”
賀顧怔了怔,顏之雅這個問題,問得讓他覺得很沒道理, 他心中惦記的人是皇帝的親兒子, 以後說不準還要再更近一步, 屆時三殿下嬌妻美妾無數, 他自然隻能放棄了。
便答道:“我方才說過,我朋友鐘意的那人身份尊貴,以後定是要娶妻生子,為他家中綿延子嗣香火,我朋友雖有心意,卻也不願與旁人共事一君的。”
顏之雅道:“他如何就知道,以後定會與旁人共事一君呢?或許侯爺朋友鐘情之人,根本就沒這個心思呢?侯爺的朋友可曾親口去問過,怎麼就能這樣肯定?”
賀顧怔了怔,半晌才道:“這……他的確未曾問過,隻是這樣的事,如何開口問得?斷袖之癖……畢竟也不是大道,貿然去問,也未免太過唐突了……這等事若真有心,總能覺察出來,我朋友也是覺得,他鐘意那人……那人……”
說到此處頓了頓,猛然反應過來,裴昭珩是與他表過白的,不僅如此,還在公主府的遊廊裡主動親過他,他們兩人之間,裴昭珩其實一直是主動的那個,而從頭到尾猶豫不決,進退不定的人,反倒是他自己。
顏之雅嚴肅道:“怎麼?那位公子難不成字清句明的告訴過侯爺的朋友,說他以後定會娶妻生子、妻妾成群不成?若是沒說過,無論他是什麼身份,侯爺的這位朋友僅以己心,揣度他人,是不是有些武斷?既然已經這樣鐘情與人家,何不問個明話,得個準信兒,難堪雖是難堪了些,可若是什麼都沒說清楚,人家也不是侯爺朋友肚子裡的蛔蟲,如何知曉他憂心介懷之事呢?”
“侯爺不若叫您這位朋友親口去問,兩人之間的事,總要兩個人說清楚,咱們這樣的局外人,說什麼也是不算的,隻要侯爺的朋友問過了,若是人家與他一樣心意,自然便可兩心相同,以後比翼雙飛,就算不成,那也算是儘過了力,緣分一事是天注定,侯爺也不必……呃,我是說,侯爺的朋友也不必太過因此傷懷。”
賀顧:“……”
比……比翼雙飛??
和三殿下比翼雙飛,這……這聽起來似乎還不賴……
賀小侯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這種念頭,他以前生都沒生出過,一時不由愣怔出神。
顏姑娘不愧是寫了一摞又一摞的龍陽話本子的人,這番話說的敞亮又通透,幾乎叫這麼些日子以來,賀小侯爺心中那些糾結煩躁、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一下子就顯得簡單明了了起來。
……看來有些事,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看不清楚就難免瞻前顧後,瞻前顧後就隻會越來越顧忌這、顧忌那,於是更加迷茫,更加泥足深陷。
賀顧出了半天的神,過了許久,才道:“姑娘說的有道理……”
隻是深想一下,若是真的按照顏之雅所言,他豈非要親口去給三殿下把一切都挑明了,然後再討個明確答案?
這可該怎麼問?
王爺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搞斷袖?
王爺願不願意為了我終身不娶?
不,不僅是終身不娶,賀顧對自己究竟能吃幾缸醋心裡很有數,應該問:王爺願不願意為了我,一輩子都不多看旁的女子……不,不止女子,包括男子一眼?
王爺願不願意為了我絕後?
天老爺……總覺得親口在三殿下麵前,問出這些問題,那場麵可能會有點尷尬……
但……但他今日都已經虛心向顏姑娘一個女子求教了,人家都能這樣爽快利落,他若還是婆婆媽媽、猶豫不決,豈不是還不如人家一個姑娘?
賀小侯爺狠了狠心,咬了咬牙——
罷了,問就問吧!
如今“心想事成玉”不見了,他以後再不能入夢催眠自己,自我麻痹了,儘管現實中的三王爺,未必會如同夢中的那個三殿下一樣,對他予取予求、百依百順……
可……可他也應該試一試的!
就像當初,他一門心思要娶“長公主”一樣,如今三殿下還是那個三殿下,是他在長街上一見傾心的人,沒道理對“長公主”,他能竭儘一切努力,對三殿下卻要畏首畏尾。
最重要的是……
當初三殿下還是“長公主”時,臨行前那一夜,他已經和三殿下有了肌膚之親,讓人家屁股遭了殃,如今若還這樣慫,可對的起三殿下遭殃的屁股?他可還算是個男人麼?
賀顧越想越拿定了主意,他麵上風雲變幻,顏之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他半天不吭聲,顏之雅隻得乾咳了一聲,喚他道:“……侯爺?”
賀顧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著顏之雅,這次是由衷的感謝起了來自“一顧先生”的點撥,真誠道:“姑娘說的太有道理了,我回去一定轉告我朋友。”
顏之雅聞言,神情有點微妙,先是嘿嘿笑了兩聲,半晌才意味深長道:“小事……都是小事罷了,何須言謝,隻要侯爺的朋友能想開,不鑽牛角尖,便比什麼都好了。”
頓了頓,又忍不住提醒一句,道:“這個……我方才說的不儘完善,雖說問是該問的,但問過以後,若是……”
她還沒說完,賀顧便了然道:“姑娘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他懂的,既然是要表白,自然得挑個良辰吉日,打扮的像個人樣,然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娓娓道來,不能什麼都不講究的硬來,對吧?
他都懂的。
顏之雅:“……”
顏之雅何等聰明,剛才賀顧一開口,她便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小侯爺說的那位朋友,和他話裡心慕的友人究竟是誰,顏之雅心中也大概有了個人選,隻是若真是那一位……
估計小侯爺這詢問表白,八成能成,而且會一帆風順的。
畢竟當初三殿下剛剛回京時,小侯爺請她給三殿下看病,三殿下就給她塞了銀子和小紙條,叫她幫忙忽悠小侯爺……說他身上的確有些小毛病,彆叫小侯爺知道三殿下其實屁事沒有,身子骨生猛的不能更生猛……
沒病裝病,還非得忽悠賀侯爺,這不就是苦肉計,為了在人家麵前賣個可憐,博個關心嗎?
……老套路了,她懂,她都懂。
若說那時候顏之雅還有些拿不準,不知道究竟是她實在腦補能力太強,還是真的叫她嗅到了蛛絲馬跡……
那後來這二人之間諸般親密行止,再包括小侯爺唱的這出“我有一個朋友”,便基本坐實了這個猜測。
既是兩廂情願的事,侯爺豈能铩羽而歸?
她本想提醒提醒,叫小侯爺注意一下,彆到時候一表白成功,就叫人家三王爺逮著,給就地正法了……
不過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想來是心中有數的吧?
那她便不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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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弓馬大會在即,宮中皇帝卻沒有絲毫即將出行遊樂的喜悅。
皇帝坐在攬政殿偏殿的茶廳裡,麵前的案上擺了一盆蘭草,他挽著衣袖,一邊侍弄著蘭草,一邊聽堂下複命的一位統領打扮的武官答話。
那武官小心翼翼的說完,卻半天沒聽見皇帝回答,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此次聖上命他去宗山,所查之事實在事關重大。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道:“……哦?那你的意思是,屠寺之事,和承河鎮守大營有關?”
武官連忙答道:“回陛下的話,卑職本也不敢妄加揣測,隻是奉陛下之命查過後,的確事事可疑,卑職已細細盤問過那宗山腳下的所有村戶,他們都說年關前後,事發之時,的確有一夥馬匪,衝上宗山,不到半日,便又縱馬下山離去。”
“村戶們都說,那日這夥馬匪足有百多人,行路齊整迅捷,望之訓練有素,可尋常馬匪都是三五作亂,哪有這樣多的?若是那真的上了數目,占了山頭為禍的,卑職的人必能查到根由,怎會事後便如同人間蒸發一樣,方圓三百裡都打聽不到,有這麼一夥馬匪?”
“他們上山半日,雖殺了寺中所有的姑子、滅了所有活口,但下山離去時,見了沿途村戶,卻視若無睹,並不曾燒殺劫害,隻著急在大雪封山之前離去,似乎就是衝著蓮華寺去的,且特意挑在了大雪即將封山之際行事,也是為了在雪後,不留一點蹄印、痕跡。”
“關外雖馬匪肆虐,也多是秋末冬初為患,可這夥馬匪,卻是三九□□事,蓮華寺是佛門淨地,也是先帝在位時,老太後幾次遠行清修之地,又有隨行長公主殿下的禁軍,駐紮在宗山腳下,尋常匪徒見了,都是繞道而行,豈有這麼大膽子?”
“可這夥人不但不怕,竟還真的殺儘了當日駐在山下的所有隨行禁軍,那些禁軍可都是陛下親遣去的,個個都有真本事,什麼馬匪,竟能與他們匹敵?又是什麼馬匪,會在那樣鵝毛大雪的寒天裡,殘害佛門清修之地?”
皇帝侍弄蘭草的手在空中頓了頓,麵色無悲無喜,不知在想什麼。
武官話說罷了,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拱手奉上。
皇帝接過那玩意兒,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麼?”
武官道:“這是蓮華寺被屠戮後,那夥馬匪放火燒寺,落下燒乾了的頂梁殘渣。”
皇帝道:“有何名堂?”
武官道:“還請聖上屈尊一嗅。”
皇帝聞言愣了愣,卻還是依言低頭聞了聞那黑乎乎的炭塊,他皺了皺眉道:“是火油的味道,不過……似與尋常火油燒過後氣味有所不同……”
武官道:“陛下聖明,這是承河鎮守大營獨有的乾機炮,所用的特殊火油的氣味,的確與尋常火油不同,陛下隻要隨便尋一個操縱過乾機炮的兵士,都能聞得出來。”
皇帝聞言,徹底怔住了。
軍中炮火所用火油,都是朝廷專司此道的衙門特製,平日裡這樣的軍火禁物,是絕不可能外流的,更不可能在民間出現。
皇帝遣人特去北地調查屠寺一案,如今看來,似乎已經證據確鑿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承河鎮守大營——
或者說其後的聞伯爺和忠郡王。
皇帝沉默了。
那武官跪下叩首,抬起頭聲色懇切道:“承河大營駐守北境,是國朝江山在北境,最堅固的一道防線,雖說近些年來,北境尚算安寧,但居安不可不司危啊陛下!賀家的老侯爺雖然家事昏聵,敗亂綱常……這不假,但他任北營將軍時,承河大營軍紀嚴明、令行禁止,豈有這等治軍不嚴,兵士燒殺擄掠、為禍百姓之事?”
皇帝端著茶杯,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他垂目看了看還跪在堂下的武官,忽道:“你也不必如此,朕還沒有老邁昏聵至斯,不必這樣拐彎抹角的提點朕,朕看得出來,這哪是什麼治軍不嚴?分明就是處心積慮,有意為之。”
武官動作頓了頓,又叩了一首道:“卑職不敢,卑職也隻是如實奏稟罷了,事實究竟如何,還要陛下聖心獨斷才是。”
皇帝盯著花盆裡那株亭亭玉立的蘭草,出了一會神,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道:“秋山啊……你說……朕的孩子們,是不是都長大了……”
李秋山沒敢回話。
三日後,皇帝親下了一道禦旨,西山弓馬大會,太子、恪王隨駕,與君父一同前往西山,忠王留京,協理六部,司監國之責。